“先知会知道这桩事。”
“他会的。”学徒承认,“但不是现在。我将亲口告诉他。先知大人是个可敬的人,我希望他知晓真相。”
“真相是武器。”
“我为寻求真相而离开,也为揭露真相而回来。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乔尹,我不想生活在谎言之中。”
高塔统领、恶魔猎手、外交部的巡察使者凝视着自己的学徒。“那你现在就走。走吧。”
尤利尔真想照做。说出实话有何意义?神秘支点和秘密结社大概率不会停战。而继续作战意味着死,他的死。最坏的考虑,死也不是终点,他将牵连到许多人。首先便是白之使,随后是同学,伙伴,甚至邻居街坊。我怎能要求他们为我承担誓言的代价?我是白夜骑士吗?
然而,无星之夜……
原来如此,尤利尔明白了。我根本没下决断。诸神在上。“有没有其他办法?”他追问,“不直说,写一封信,或者在梦里?”
“先知会知道。”
“黑夜启明”狄摩西斯,诺克斯唯一的大预言家。“是的。”尤利尔沉重地符合,“我别无选择。”
使者却说:“你一直都有选择。”
他几乎是在劝说了。尤利尔从没见过导师这么温柔的语气,完全不像他。此前学徒只在梦里感受过。是帕尔苏尔。她早就死了。
“别这样。”学徒只觉得狼狈。“你是恶魔猎手,高塔统领,你怎么看?秘密结社呢?”在他眼里,我没有秘密。“你知道……但轻轻放过,为什么?你不是有职责在身吗?求你,告诉我说出真相会怎样吧。我一直都想知道!可你只要我走。”
安静。只有他的话音在回荡,自远处折返,带来羞耻。尤利尔别过脸,以期躲避使者的目光。他毫无疑问能看透我,或许也能猜到我的旅程遭遇。我干嘛非得变成这副模样?“乔尹……”
“你是我理想的样子,尤利尔。”白之使告诉他,“你是命运的馈赠。本来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
这番话语如利剑撕裂了胸膛。学徒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肺腑在战栗。他想起那个漫长的梦境。现实是你在梦中合眼……莫尔图斯,冰海部落……幽灵丛生的公馆……失落在风雪里的骑士徽章……
一时间,尤利尔心中千头万绪,难以诉说。
我不能逃走。最终,这个念头占据了上风。告诉罗玛和导师就足够了?通知朋友们我要离开就可以吗?等待国王的消息慢慢传递,期盼它在四天内来到高塔,中止联军的屠戮?从天而降的光柱,带来死亡与毁灭的“以太之渊”,犹如流星坠落在大地上。我要等待它悬而未决的裁判?
答桉是明摆着的。箴言骑士尤利尔身为信使,不只是自己的信使,还是女神的信使。他千百次地动摇,又千百次告戒自己。
我决不会背叛誓言。
尤利尔站起身。“我还有其他问题想问你,但知道答桉也没用。未来尚不可知,过去则是陷阱。我来到里世界,像个不得安宁的游魂。诸神保佑,多亏有你在,否则我该是另一番模样。”他停顿片刻。“祝我好运吧,乔尹。我很快要走了。”
年轻人没有给出祝福。事实上,他转身就走,一句话也没有说。
……
河水流淌,声若低语,夜色如璀璨黑幕,鼓动着滑向海港。尤利尔经过桥头时,两只鸭子一前一后扎进水里,彼此嬉弄。一个半大孩子站在船舷,拿桨去够,但离得太远,动物并不理睬他。
当男孩低头捡石子时,一队衣着华丽、戴高大帽子的青年骑马踱过小桥,滴滴嗒嗒,马鞍上垂落的金饰碰撞,赛过蹄声。坐骑的步伐和主人一般高傲,过桥的人忙不迭地纷纷让路。这队骑士的衣领上别着金星徽记,学徒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想不起他们是什么人。
他走下石阶,迎面而来两位女士。其中的小个子走近时,鸭子们忽然惊慌地飞远,气得男孩咒骂起来。
“罗玛?”学徒叫住她。
“尤利尔!”小个子蹦蹦跳跳地抛下了同行者,随手扯掉帽子。顿时,她的脑袋成了整条街的路灯反射光辉的唯一对象。“你回来了!”
“还不算晚。咦,波洛小姐也在。”这俩人何时关系这么好了?
“若你还记得,我的办公室就在集市东边。”侦探小姐不客气地说。“不过嘛,虽然我们走在大多数人散步要走的路上,但遇到信使大人还是在意料之外。听说你外出旅游了。”
“差不多吧。”
“我在报纸上见过你,占星师为布列斯边境的三方混战撰写了详细报道,占据了一星期的头条版面。米涅娃出狱后,本以为能一举夺下流量之冠,如今她功亏一篑,快把你当成她的头号敌人了。单就为这,我要感谢你。”
真见鬼。尤利尔差点咬到咬到舌头。“出国难免会有风险嘛。”
阿加莎哼了一声。“谁说得准呐。”
我得罪她了?尤利尔心想。有人把给我的信投错了信箱?上次节日,仰慕西塔约克的无知少女们用信件和礼物挤爆了他的住址信箱,连正八经儿想要来外交部攀关系的投机分子,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若这些人中有十分之一记错了地址,那么身为邻居,阿加莎的态度便合理了起来。
“你到哪儿去了?”小狮子欢快地问,“尹士曼?布列斯?守誓者联盟?我听说——”
“你听说得没错。”学徒赶快打断。但她提醒了他,近来事情太多,他已经不堪重负。布列斯的黑城仍是悬在他心中的谜团……只要不去确认的话。
“你是为火种仪式回来的吗?”罗玛问,“统领大人准许你毕业了?”
尤利尔吃了一惊:“火种仪式?”
“事务司打算响应号召,为战争增添些人手。”小狮子一甩尾巴,“但外交部至今没派人参战。”
“雄狮阁下也不算?”
“就他一个。”罗玛改口。
“外交部打自己人还来不及,上哪儿出征去呢。”阿加莎轻蔑地指出。
导师没跟我提过这回事。尤利尔不安地意识到。不论火种仪式,还是外交部……“人们有各自的位置。”他指出,“占星师坐镇高塔就能窥见战局的一角,但在拥有此等本领的同时,他们也需要保护。不过,是外交部的人太少了,不能守卫高塔?为什么要提前举行火种仪式?”
侦探瞄一眼罗玛。“据说是艾恩之眼阁下的建议。”
小狮子一耸肩。“告诉你们也无妨啦,这是用来防范盟友的。萨宾娜说寂静学派的巫师派来了间谍,意图动摇命运集会在联军中的领导地位。当然,我们没什么实证,唯一的线索是拉森的反应。他要求重设高塔的关卡,还给后勤部安排了检修魔纹阵图的新工作。外交部更别提了,连未毕业的神秘学徒都在补位。林林总总,这不正说明有大事发生么?”
“这类话题还是少说为妙。”尤利尔提醒。眼下他们还在大街上呢。“是我的错。”
“行人又不多,别担心。这儿不久前发生过命桉,好人都绕路走。”
“我已经找到作桉人了。”阿加莎补充。
寂静学派的夜莺曾潜入过高塔,占星师竟后知后觉。听起来像个笑话。但等我向先知坦白后,这个笑话大概后继有人了。
“你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好搭档。”尤利尔调侃,“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罗玛瞄一眼侦探,一口咬定。“不用担心。她能搞定,是不是?”
“我想过谦虚些,但在箴言骑士面前,这么干实在可笑。”阿加莎一扬下巴。“大概你也没时间帮我,学徒。”
小狮子皱眉:“你看出来了。”
“没那么难。”
尤利尔反倒不明白:“啊?”
“你还没经历毕业仪式,是不是?”阿加莎不待他回答,“就算已经点燃了火种,也得在仪式当天出席,这是人人都会经历的一道程序。”
听起来不妙。“呃,先知大人——”
“他可是大忙人!”罗玛哼了一声,“我找过他,结果只能找到他的酒柜。依我看其实是果汁柜。他才不会为这些事踏出实验室一步呢!你呢,尤利尔,统领大人允许你毕业了吗?”
尤利尔庆幸乔尹没允许了。妈的,秩序支点于无名者而言简直处处陷阱,难怪秘密结社不敢深入。若不是导师打点,即便他点燃火种是在尹士曼,也不可能过得了毕业仪式这关。此刻猎魔运动正在进行,排查更是严格……
这下可好了。尤利尔心想。怪不得乔尹一改先前的态度,催我离开高塔。原本大家在准备打仗的时候,学徒正要去黑城一探究竟,使者明确表示反对。想必他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若换成任何一个无名者在此,都该听他的话。怎么说来着?这么干对你有好处。尤利尔叹息一声:“火种仪式在什么时候?”
“后天。”
四减二等于二。尤利尔尝到嘴里的苦味。诸神保佑……不,诸神饶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