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站旅馆对付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覃红星领着孩子又匆匆坐上了回李家庄的车。
坐在车上,望着窗外不断后撤的风景,覃红星连叹息的心情的都没有了,荒草似乎从母亲的墓地长进了心里,连天无际,无法拔除……对于这次外出行程,孩子们懂事畏怯的眼神让她暗暗决心挺起脊梁,首先要让他们吃饱,自己要彻底放下一时到李家庄子做客采风置身事外的客人想法,也完全放下曾经作为记者的悠然优越的思想,犹如打仗,必须把李家庄作为背水一战的地方。
下了车,覃红星牵着小孩子瞻前顾后的出了站台。车站门口围着卖包子馒头的商贩。覃红星看看孩子,孩子们看看母亲,又看看路边卖香气诱人的馒头包子摊点。她看见孩子眼馋的样子,狠狠心给孩子每人买了一个馒头(包子更贵),拉着孩子,让他们坐在路边吃吃完再走。孩子们要张口,发现母亲没有馒头,都争着往母亲嘴里塞。覃红星闻闻馒头味儿,说:
“好吃,好吃!妈妈不饿了,你们吃吧!吃完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于将要走的长路孩子们没有渊图远算。他们注视着眼前白白的香气扑鼻的馒头,个个喜上眉梢。孩子们心满意足的吃起来,覃红星却坐在路边满面的愁云愈加浓重。她既愁眼前要走的路,又愁回去以后要面对的重重困难。
一个老汉挑着几只鸡走来叫卖,声音显得有气无力。行人匆匆,无人理会他。他看着覃红星带着一群孩子坐在路边,放下扁担,在旁边也坐下来。拿出水壶,瞅瞅吃得津津有味的几个孩子,他笑着搭话道:
“馒头吃得香着呢!喝水不?”
孩子们听见有人说话,抬头看见一张胡子拉碴的老脸,停止了狼吞虎咽,又看看母亲……
覃红星听说话声,转过头,看见一位坐在距离孩子相隔一人的老汉,褶皱的脸上均匀的盖满了黑红的太阳色,身后地上放着一根光溜溜的扁担,扁担两头的挂钩挂在两个筐子上,筐子残损的边缘伸展着根根编织枝条。两头筐子里各放着几只捆着的活鸡。看样子也是户艰难度日的人家……她对老汉笑笑,替孩子们答话道:
“谢谢你老人家的好意!你留着喝吧,我们一会儿回家去喝!”
“要回家了?带只鸡回去吧!”
“没钱带了!”覃红星苦笑着说。
“我便宜点儿给你们!天不早了,再不卖,还要挑回去,家里老婆子还等钱买盐……”
“多少钱?”
“四块!”
“确实不贵,不过我已经没那么多钱了!”
“这样吧,我这里有只独眼母鸡,三块就给你们!”
“独眼?”
“哎,其实这只鸡是好鸡,没病,吃食下蛋一切正常,只是从小就一只眼!”老汉说着,从筐子里挑出一只鸡,提过来给覃红星看。
覃红星看到鸡确实只有一只眼睁着,只是身上只有四元钱了,买了鸡回去只有一元钱的家底儿了,要不要买?
“买回去杀了给孩子们吃吧!看看他们瘦的……”
卖鸡老汉一句诚恳的话,让孩子们直流口水,让覃红星鼻子顿时酸涩,也动摇了她不敢再花钱的心:是啊,孩子个个都太瘦了,买!
看见母亲要买鸡,还没付钱,孩子们就把鸡争抢过来抱着,个个笑呵呵的。覃红星付了钱,见孩子们手中的馒头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趁着太阳还高照着,领着他们赶紧往家里赶。
暮色尚未完全遮盖大地时,她们急急忙忙的总算走到了李家庄河堤的沙滩。想起沙滩婆婆等人的墓地,覃红星心里又涌起酸楚。猛然间,她听见有隐隐约约的哭声,继续往前走,越走越声音清晰,确有人放声在哭。孩子们也听见了,吓得紧紧拽住她。朝前走,墓地里越来越清晰的毛骨悚然的嚎哭声,让她既胆怯,又好奇,不过她不信鬼神,稳了稳神,朝河滩哭声传出的地方又走近了几步,伸长脖子,朝墓地望去,隐约看见一个人,再走近仔细辨认,她确信,那个人就是丈夫:李民源。
覃红星回头看见孩子们吓哭了,却个个不敢出声的哭,都紧紧抓住她的衣服。她觉得双腿很是沉重,再也无法向哭声靠前多走一步,就拉着孩子转身快步往家里走。
覃红星一边拉着孩子们走着,一边安慰着孩子,一边思虑自己认识的丈夫,这个朝夕相处却是越来越陌生的男人,再想想婆婆等长辈们在时他的举止,她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理解和明白了丈夫这些年的偏执。也许,一个人的内心从完全依靠他人到蓦然无以为靠时,他就只好给自己找些违背常理的事来填充自己内心的空洞与荒凉。现在,她要是带着孩子们离开了,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以后岁月的寄托与慰藉呢?
也许寄托有,那就是李家的男人们的归途,他们等候已久的归途?但是慰藉却没有了。想到婆婆对自己的期望,覃红星对于自己坚决离开丈夫的想法在心里深深的自责,心情又沉重的起来。她想起那个离开的孩子,尤其是想起他那张紫色的小脸,让她无比的愧疚与伤怀,她又觉得无法谅解且难以接受这个男人继续在自己的生活里。但是,现在,无论矛盾如何,她依然是为了孩子们,只能回来,面对这个家,面对困顿,面对丈夫。
进了家门,就在覃红星坐在屋里一筹莫展明天该怎么办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位面色黄瘦的和尚。覃红星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她曾经采访过的在战场上功绩卓著的段司令。
来人正是段玫。他出家了。这次化缘他本来不必经过这里。不过他想看看表妹梅爵一家这几年过得怎样了,就绕路过来。
段玫看见李家残破的样子,还有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们,久久哽咽,不知道该说什么。
覃红星跟孩子说:
“快叫表舅爷爷”。
孩子们好奇的围着段玫,听母亲这样说,都喊:
“表舅爷爷——”
段玫从背上的口袋里拿出仅有的一把熟红薯干、三个苹果、一把青枣子,递给孩子们,几个孩子看见吃的,看看老人,眉开眼笑。他递过去给孩子们,他们都非常有礼貌的道谢。看见孩子们如获至宝般的样子,他感到双目酸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覃红星在家里寻摸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待客,琢磨杀鸡招待贵客,但又怕破了出家人的戒。可是家里能拿出来的像样东西也就这只独眼鸡了。她决定还是杀鸡待客,如果表舅不吃,就给孩子们吃吧。只是今天天色不早了,先对付一顿,明天再说。
吃了晚饭,段玫坐在灯影下,看着乖巧的孩子们,问李民源: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民源低着头,闷不吭声。
“现在到处都艰难,日子过成今天这样,不是你的责任!你别太自责,别失去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