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溃
这就是无故献殷勤——赵旭心里想着伸手将头上和脸上的雪扒拉掉,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石敬瑭站直了身体,再次看看这个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少年。这时他已经在赵旭的眉眼之中看到了梅嫣儿的风采,嘴上笑说:“阿郎姓甚名谁啊?”
赵旭:“为什么你们会藏在树上还拿刀带箭?你们是官兵吗?”
石敬瑭:“敢问阿郎家住哪里?你母亲是不是姓梅?”
赵旭:“这人为什么要拿箭射我?是不是认错人了?你们这样做还有没有王法?”
赵旭和石敬瑭都在问对方的话,但是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见没有结果,石敬瑭干脆不问了,赵旭将视线投到了刘知远身上。
刘知远个头和石敬瑭差不多,面皮白净,单眼皮,鼻梁挺直,看上去也是一表人才,但这时一脸肃然,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也许就是面无表情,他的视线视乎在看着一个地方,但又像是没有焦点,让人很难猜透他在想什么。
石敬瑭心说这位小郎君果然是个难打搅的,对着左右说:“好好的伺候阿郎,若有闪失,定罚不饶。”
石敬瑭说完,再也不理赵旭。赵旭被人带到一边,虽然再也没有人扭他的胳膊,但是十多个人虎视眈眈的将赵旭围在中间,他想溜走,那已经是不可能了。
这时候赵旭才发现,整个山谷里放眼望去几乎都是人,因为雪花阻挡着视线,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鼻子里闻到的是一股血腥气息,可是偏偏的又看不到什么血迹,心里就更加的为父亲担心。
石敬瑭在山谷口站了一会,手一挥,黑衣人鱼贯而出,每人之间间隔五步,而后像是撒网捕鱼一样,朝着曲沃村慢慢的走了过去。
这些黑衣人进退很有章法,没多久就三五成群的秩序井然,分别将曲沃村的宅院给包围了起来。赵旭因为被围在人堆里,距离远什么也看不到,想要喊叫为哥哥和母亲示警,但间隔太远,纵然喊叫也是白费力气,于是心里更加着急。
雪更加的大了,刚刚已经去了村里的刘知远跑了回来,对着石敬瑭说着什么,声音很低,赵旭怎么也听不清楚,接着刘知远吩咐留几个人在谷口,让人带着赵旭,和自己一起往村里去。
万籁俱寂,除了雪落声和脚步声,整个天地仿佛都在沉睡,村里各家各户的门虽然都打开着,可是却没有一点响动传出来。
“难道这些黑衣人将村里的人全杀了?”赵旭一个激灵,顿时张口就要叫,石敬瑭这时转过身来笑笑的说:“阿郎前面请。”
原本那些围着赵旭的人走开,让出了路,赵旭愣了一下,拔脚就往家里跑。
偌大的赵家园子已经被黑衣人围得水泄不通,家门口站了满黑衣人,各个弄堂和各个小院到处都是肃立的人,赵旭到了大院,只见灯火通明,在数十个黑衣人的围绕中,母亲静静的坐在屋里,而兄长赵昶也坐在一边。
赵旭进屋,梅嫣儿伸手将他揽住,赵旭刚说声“母亲你没事吧”,石敬瑭带人也走了进来,他看向梅嫣儿的时候,呆了呆,心里感叹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当年在晋王府中最漂亮的女人竟然似乎更加漂亮了,比起从前来丝毫没有逊色,还多了一份说不清楚的味道,虽说穿的普通,可一点不输于当今的刘皇后,而且论气质,说是雍容华贵凤目含威,也不为过。难怪皇帝一听到她还活着,就立即寤寐思服的大动干戈调兵遣将。
心思转换,石敬瑭躬身说道:“石敬瑭参见王妃。”
王妃?
什么王妃?
赵昶和赵旭都惊愕的看着母亲,梅嫣儿一手拉着赵昶,一手拉着赵旭,问:“赵勋呢?”
石敬瑭却不避而不谈,说道:“遵从皇太后的诰令,遵从大唐皇帝诏令,请王妃与小王爷前往皇城。”
“太后?”梅嫣儿问。
“是太后,曹太后。”石敬瑭回答。
曹太后是当今大唐皇帝李存勖的母亲。
赵旭和赵昶同时看着母亲,又同时对视了一眼,心里都在母亲怎么会是王妃?自己是哪门子的小王爷?可是这个石敬瑭眼见是和母亲从前就认识的。
梅嫣儿淡然说道:“我不是什么王妃,这里也没有什么王爷。”
石敬瑭听了笑笑说:“是,王妃是之前的身份,如今晋王黄袍加身,成了圣人,鄙人应该称王妃为皇妃才是。请皇妃稍等,舆车片刻即到。”
“石敬瑭,我问你,赵勋呢?”
石敬瑭面色如常,看着梅嫣儿不吭声,梅嫣儿脸色刷白,眼前一黑,差点要摔倒,赵旭和赵昶连忙扶着她,梅嫣儿好大一会才缓过神来,泪流满面,哽咽的不能成句:“你们杀了他!”
赵旭听到这里,大叫一声“恶贼”猛地扑向了石敬瑭,伸手就对着石敬瑭的脸搧了过去。
赵旭的速度很快,石敬瑭瞬间在年幼的赵旭身上看到了李勋刚刚扑向自己的影迹,但毕竟赵旭比不得李勋,李勋身上那种千万人中厮杀出来的凌冽气息,不是面前的这个少年能企及和具有的。
石敬瑭刚要闪开,赵旭怒道:“你这贱人,还敢躲避。狗东西!”
石敬瑭心里一凛,站着没动,赵旭的巴掌就结结实实的打到他的脸上,只听到“啪”的一声,石敬瑭脸上出现了通红清晰的巴掌印。
赵旭又是一脚,将石敬瑭踢了一个趔辄,伸手要拔石敬瑭的腰刀,刘知远使了个眼色,几个黑衣人过来将赵旭给架开了。
石敬瑭站好,也不看怒目咆哮的赵旭,对着梅嫣儿说:“小王爷刚刚受了风寒,情绪激动,也属正常,请他先到旁屋休息。”
梅嫣儿一惊,说:“就让他在这里……”
石敬瑭沉声说:“卑职还有话给皇妃禀告。”
梅嫣儿知道自己阻挡不了石敬瑭,说:“你不要伤他!”
石敬瑭:“不敢。”
赵旭叫骂着被几个人架着离开了。石敬瑭看着有些木愣愣的赵昶,心里已经笃定,再次弯腰低声说:“陛下这些年对皇妃一直念念不忘,前几日偶然得知皇妃健康,喜不自胜,同时又得知小王爷的消息,命在下十万火急的从洛阳赶到陕州前来伴驾……至于李勋……”
石敬瑭停顿了一下说:“他当年诈死脱逃,已经犯下了欺君之罪,不是卑职不顾及旧情,实在是皇命难违,放在私交而言,卑职和李勋同时行军入伍,一起铁马兵戈,情同手足,但今天要放过他,国法人情相悖,再者恐怕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长久……请皇妃三思。”
梅嫣儿一直的沉默着,不住的用帕子擦拭眼泪,这时问道:“晋王是如何得知我与李勋消息的?”
石敬瑭恭敬的回答说:“详情卑职不知……只是听闻,似乎是陕州本令承告所为。”
陕州本令就是陕州的县令。梅嫣儿听到这里,心里刺疼,五内俱伤,顿时又要昏倒,赵昶也是双眼带泪,连忙的又是一阵抚慰,梅嫣儿摇头低声哽咽说道:“罢了,罢了,果然如同赵郎所说……”
石敬瑭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梅嫣儿在说什么,但知道李勋这些年已经恢复了本姓叫赵勋。赵昶也听不懂母亲的话,梅嫣儿坐正,对石敬瑭说:“你们先出去,我和昶儿说几句话。”
石敬瑭略微迟疑了一下,梅嫣儿问:“难道你怕我们长翅膀飞了?”
“不敢!”石敬瑭低头允诺,让屋里的人都出去,而后自己也出去,将门关住,让人守着。
石敬瑭并没有离开,刘知远等石敬瑭站了一会,走向前说:“军使,本村以及那些旁人,该如何处置?”
石敬瑭这会看着落雪和整座院落,在想别的事情,有些走神,刘知远不知道他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又等了一会,石敬瑭说:“知远以为如何?”
刘知远仍旧低头,神态恭敬的答道:“卑职听军使的。军使说如何,便如何。”
石敬瑭瞥了一眼刘知远,说:“皇妃在此的事情,不宜泄露。”
刘知远心里明白,石敬瑭又说道:“车辇到了之后,即刻离开,你我早些回去复命。”
刘知远“喏”了一声退下,到了侧院,面无表情的抽刀将囚禁在房间里赵家收养的小七和其余三个女子杀死,再吩咐下面的人将曲沃村的人全部杀了。
刘知远一声令下,曲沃村登时惨叫连连,鸡飞狗跳,犹如人间地狱。但是一刻的时间后,这个偏僻的小村再次的陷入了死寂当中。
梅嫣儿看着房门关闭,抱着赵昶又痛哭起来。赵昶流着泪问:“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父亲是不是已经遭遇不测?他们这些人为什么来找我们?”
“昶儿,娘这就告诉你,”梅嫣儿为赵昶擦了眼泪,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说:“昶儿,你的亲生父亲不是赵勋。”
“什么?”赵昶目瞪口呆,急切的说:“母亲,你,你,我父亲不是我父亲?那我父亲是谁?”
“这件事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你听娘慢慢给你说,”梅嫣儿闭了一下眼,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这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了。”
“当今的皇帝李存勖是沙陀人。沙陀族本是西突厥中的一支,在前唐年间,因为协助唐军平定阿史那贺鲁之叛,被封金满州都督。后来一度臣服于进军西域的吐蕃,再往后又与吐蕃不合,举族东迁,投奔前唐,先被安置在阴山,又被安置到河东。最后便一直以居住在河东。”
赵昶说:“这些孩儿知道。沙陀一族全都姓朱邪。首领朱邪尽忠带三万沙陀人东奔前唐,与吐蕃追兵交战时战死,最后只剩两千人。其子朱邪执宜被前唐封官。执宜的儿子朱邪赤心统领精锐沙陀骑兵平定庞勋叛乱有功,被前唐懿宗赐国姓,改名李国昌,从此有了李姓。当今圣人追尊曾祖父李执宜为懿祖昭烈皇帝,追尊祖父李国昌为献祖文皇帝,追尊父亲晋王李克用为太祖武皇帝。”
“昶儿说的对,为娘当时就是晋王李克用府上的一个婢女,侍奉曹太后,而你父亲,是晋王李克用手下亲兵……”梅嫣儿说到这里,凤眼含光,显然心情激动:“昶儿可知道‘十三太保’和‘三十六卫’吗?”
赵昶摇头说不知,梅嫣儿说道:“当初晋王李克用将骁勇善战的十三个亲子和干儿子一并封为十三太保,至于三十六卫,那是晋王李克用身边的贴身侍卫,这些亲兵都是百战沙场的勇士,你父亲赵勋就是三十六卫之一。”
“你父亲本来姓赵,因为救过晋王的命,被赐姓李,所以你父亲原本叫赵勋,而不是李勋。”
“那年的冬天,梅花刚刚吐蕊,我进入晋王府,什么也不懂,但是可巧的,就在一株开的最为绚烂的梅花树下,遇到了你的父亲……”
“你父亲平时对我多有照顾,可是,他从来不和我多说一句话,不像别的人,嘴上说的好听,可心里,只是想欺负你……”
“时间长了,你父亲心里有了我,我心里,也有了他,他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晋王请求将我许配给他……”
“我们等了很久,机会来了,行营都指挥使周德威在高河与梁王大将康怀贞大战,形势危急,晋王让你父亲去前方送消息,结果没想到你父亲和康怀贞派遣的亲骑都头秦武相遇,你父亲大败秦武,周德威趁机反攻,导致了康怀贞兵败,梁王朱全忠就调换亳州的李思安接替了康怀贞的潞州行营都统职务,贬康怀贞当了行营都虞候。”
梅嫣儿说到这里嘴角带笑,显然是忆起赵勋当年的勇武来。
赵昶有些心驰神往,虽然母亲这会说的简单,但两军对阵,狭路相逢,自然勇者胜利,可见当时父亲是多么的厉害。
“……李思安率黄河以北军士北上,抵达潞州城下,围绕潞州兴筑双重围墙,内防城里固守的晋军突围,外阻援军前进,称为‘夹寨’,他还调集征调很多人运输军粮,可是没成想,你父亲带人每天剽掠粮运骚扰他们,李思安于是从东南山口筑起一条通道,一直通到夹寨,你父亲向行营都指挥使周德威建议,让人轮流分批次的率军攻击,每次都推倒李思安刚筑起的护墙,填平他们刚挖好的壕沟。”
“有时候一天一夜之间,出击数十次,这使得梁兵不断应战,疲于奔命。而夹寨中派出砍柴牧马的士卒,周德威就把他们洗劫一空。李思安没办法,只好紧闭营不出……这些,可以说都是你父亲的功劳。”
赵昶有些疑惑的问:“我父亲可以说是有勇有谋了,可是,平日里一点也没有听他说起这些。”
梅嫣儿没有接赵昶的话,心说那样不就招人注意了,还怎么躲藏?她说:“你父亲立了大功,他一回来就要向晋王求情的,可是,就在他去高河的这一段时间里,我被当时还只是晋州刺史的李存勖从晋王府要了过去……”
“要了过去?”赵昶明白了,显然李存勖是看到了母亲美貌,就从李克用那里将母亲讨了过去。
果然,梅嫣儿说:“你父亲回来后,木已成舟,他失魂落魄的,可是,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梅嫣儿的脸上又带了泪:“我到了李存勖那里之后,一点都不开心,又怎么高兴的起来?他虽然地位尊贵,可我一点都不喜欢。”
“李存勖的正妻是卫国夫人韩氏,次妻是燕国夫人伊氏,三妻是魏国夫人刘氏,她们将李存勖看的很紧,彼此争风吃醋,勾心斗角,而当时晋王李克用又正和梁王交战,李存勖没多久就去了战场。”
“我和你父亲相爱却不能厮守,两个人纵使有情,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没法子。”
“没多久,李克用头上生疮,得了重病,临终前,他将他的弟弟内外蕃汉都知兵马使与振武节度使李克宁、监军张承业、大将李存璋、吴珙、掌书记卢质这些人叫来,让他们拥立李存勖为嗣,继承他的王位,而李存勖当时曾经推让过,说应该让李克宁当晋王,可是李克宁不愿意,这样,李存勖就当了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