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扫了我一眼:“请出示一下身份证!还有你们几个,都拿出来!”
我们很烦警察,但是不怕警察。我们这帮人从小受香港警匪片开蒙,总觉得警察在黑帮面前像个懦夫。
警察正色道:“是这样,现在我们接到有人举报,你们皇朝ktv涉嫌不正当肉体交易,有这件事吗?”
晓峰不分场合的情绪过激:“哪个混蛋举报的,叫他当老子面说!”
“你小子给我坐下!这是在警局!不是在你们ktv!‘’警察叔叔火冒三丈,‘’赵连生,你说!”
我很镇静,这么多年我已养成这种宠辱不惊的性格:“警察叔叔,我们皇朝ktv一直是正当经营的,有执照,不能因为有个什么人随意举报,就定我们的罪吧。”
“林方超,”警察拿着一张资料表,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丢到我面前,“这人你认识吗?”
果然是他!阿花的哥哥。虽然我大度能忍,但见到举报人名字这三个字还是怒火中烧。这小子真是没有吃过我的亏,我忍下一口气,“认识。”
“林芳花是你们的员工吗?这位举报人是林芳花的哥哥,他说是从他妹妹口中得知的。”
“这人我跟他有私人恩怨的,他的话不能信!”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私人恩怨,”夜已经很深了,警察打了个哈欠,“这次是给你们一个警告,主要是批评教育,我们会随时到你们那去检查的!都回去吧,别一个个年纪轻轻的不干好事,多为你们父母想想!”
大多数人生平第一次进派出所,回去的路上,夜色昏沉,但我们精神亢奋。大家热火朝天的聊着刚才派出所里亲身经历的一切。
“派出所没什么好怕的嘛。”
“警察叔叔也就这样,光会吓唬人,连枪我都没看到!”
晓峰有了炫耀的资本:“我刚才站起来那一下帅不帅,像不像陈浩南?”
华子揶揄道:“哈哈,吓死我了,以为要枪毙你呢。”
我在一旁默不作声,我在想林方超的事。我回老家办事的那几天,阿花曾发信息问过我在哪,她说林方超放话要教训我。我倒不是怕自己的人身安全,而是皇朝的存亡,这件事必须得谨慎处理。
“生哥,林方超这小子怎么办?”晓峰一问,众人纷纷沉默,朝我看来。
“这个人只是个小混混,这次就算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毕竟他是我……”我转而对自己说,“不过以后我们就要注意了,不能再让警察抓到把柄。”
第二日一大早,我便来到南城派出所门口。见到昨晚主审我们的刘警官,我招呼他去附近的小路,塞给他两条中华烟:“刘警官,送几根粗烟给您尝尝!”
刘警官浑厚的笑声:“小子,你在社会上学的这些,在我这可不管用,这可是受贿啊!”
我虚假的笑:“刘警官言重了,就几根粗烟,叫什么受贿啊,这点东西,昨晚的警察同志们每人抽几口不就烟消云散了嘛!”
刘警官肃穆道:“行了,这是违法行为,你再这样可就要抓你了!”
我着实受了惊吓,我不想蹲牢房,哪怕半天。我哑口无言。
刘警官整了警服,拍我的肩膀:“放心,你们合法经营,我们警察是不会故意找你们茬的。”
我点头示意:“好勒,谢谢刘警官!”
火势稍减,但决不可懈怠。我回皇朝之后,解散了包厢公主,只留下几个乖巧的女孩子当服务生。ktv公主服务一下子大减,客源像坍塌的山体一般,瞬间掉落。为此,我不得不再思索皇朝的出处去就,ktv开销巨大,一日不来客,便像是倒在血泊中的病人无人来救,白白等死。我组织全体员工在南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拿着手举牌打广告,重新宣传皇朝ktv,广告上我亲自写了一句话:“唱歌通宵,就来皇朝!”因为我太了解来ktv消遣的需求,多数人就是为了寻找通宵熬夜的一种刺激感快乐感,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并且成功奏效。公司危急时刻,我跟兄弟们晚上上班,白天上街宣传,几乎不休息。刚开始的两周,皇朝的生意再次涨潮,像我刚来时那样,服务生忙得跑断了腿。但我没料到,这竟是皇朝在南城的回光返照,再无下文。
刚到这月下旬,扫黄打非的消息在南城不胫而走,像梧桐叶那般满城乱舞。这直接影响到ktv的生意,而且是重创,我们毫无还手之力喘息之机。我不得不面对皇朝客人跳崖式锐减的事实。财务账单上的营业额每天都在减少,灯光,房租,员工,每一秒都在花钱,皇朝开始入不敷出。终于在一个星期后的某一天,因为一个致命的拳头,皇朝ktv倒下了,尽管我已经做了充分准备。
那是月底,某个晚上,我们正在服务屈指可数的客人,突然一帮警察来势汹汹冲进我们店里,说是有人举报这里存在黄色交易,前来检查。警察直奔0208房间,我紧跟其后,果然见到沙发上一男一女全身赤裸哼哧喘气,他们在警察相机闪光灯的照耀下慌忙穿衣。
我和此二人被带至派出所审讯,审问的警察还是刘警官。
“赵连生,刚才那两个人说,你们皇朝ktv一直以来就存在肉体交易,是吗?”
“没有的事,我们是正规ktv。”
“有人举报,人证物证都在,如果属实,皇朝ktv将被查封,你本人也将被行政拘留。”
听到此话,我顷刻心如死灰。我们在看守所,等着警察取证调查。我无比害怕,我再不想被关起来,再不想面对四面封闭的黑暗深渊,冰冷孤寂,无人可见,无景可看。我身体微颤,紧张得说不出话。
经过度日如年的半天后,刘警官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赵连生,我们已经查清楚了,那两个人确实不是你们员工,但你们检查不力,所以责令你们皇朝ktv停业整顿一周,届时我们会再去检查。”
我从派出所走出来,便萌生离开ktv的念头,这里鱼龙混杂,稍有不慎就会堕入地狱,我目睹过那里的冷酷,我不愿回去。晓峰开车来接我,他激动地说:“生哥,我已经查清楚了,是林方超那小子举报的,我们狂扁了他一顿,他才说是附近的乐无限ktv让他们做的。妈的,过两天有空我弄死这帮人。”
我“哦”了一声,看着窗外飞驰的南城街道,没再说话。
我得走了。说我不负责任也好,胆小惧事也好,我不是杂技演员,我不敢游走在下方布满法律惩戒的钢丝绳上。手下们听到我的离开,震动不已,纷纷表示要跟我一起走。我只好跟他们说:“你们以为我只是换一家ktv吗,不,我再不会入这行了!”我卡里还剩下三万多块钱,我给他们发了奖金,感谢他们对我的支持。我自己身上只有五千大洋,独自来省城快两年,这是我的所有。
我走那天,十几个兄弟姐妹们包下皇朝ktv,为我送别。包括阿花,我特地喊了她过来,这里本来也有她的小姐妹们。我们把店里最贵的零食,最好的酒,拿到最大的包厢里面。身为一名光鲜亮丽的服务人员,我只有繁华不再时才能在我的地盘绽放自己的光辉。我站在沙发上,拿着话筒对大家说:“各位兄弟姐妹,对不起!是我赵连生无能,没有办法再跟大家一起闯天下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杯我先干了,大家今晚一定要不醉不归!”
欢呼声一片,有的小姑娘甚至被感动哭了。年轻人,即便是外界认为品行不正的年轻人,都愿意为纯粹的友情洒下热泪。我很难过,突然没有了常伴左右的兄弟,没有了引以为傲的事业,我拿起话筒,准备唱歌。这是我最后一次在皇朝ktv唱歌,我点了一首这一年大火的信乐团的《离歌》。这首歌很好听,我听见别的客人唱,觉得调很好听,但是大多客人唱得很难听。我就在想,下次我来唱一唱。没想到这个下一次,就是今天。也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心情低落,这首歌我死活也唱不上去,唱到“没送完温柔只剩……”就只剩这句了。我急得快要哭了,嗓子带着哭腔,兄弟们以为我情到深处,纷纷陪着我唱,结果大家都唱不上去。姑娘们实在听不下去了,把我们的话筒全部夺过去,开始唱周杰伦的《千里之外》,这首歌也是够应景的,唱着唱着“送你离开”大家就哭了,再到“千里之外”,一个个哭得更凶了,包厢里一片鬼哭狼嚎。
翌日中午,我在阿花的怀里醒过来。昨晚我喝的最多,醒的最迟。阿花告诉我,他们都醉了,包厢里吐成垃圾堆了。我抱着阿花哭了一会后,感觉到更饿了,阿花下了两袋泡面,香气四溢,比昨晚最贵的大餐好吃多了。肚子饱了之后,我该思索下一步往哪走。首先,我不能断了经济来源,我要独立,我要养阿花,我要补贴家里。还有,现在快过年了,我不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也不想再找工作。所以我决定,先去老爸的工地上干着,可以赚点钱,也可以一家人在一块。
下午,天空开始飘雪,凛冽湿冷。我和阿花提着大包小包到工地上的时候,已经全身湿透。正在吃饭的老妈看见我们两个人,激动坏了,放下碗,一个健步冲过来,接过我们的包裹,牵着我们的手拉我们进来。说实话,看着老妈肥胖的身体笨拙的动作,我心里真不好受。
我向他们介绍阿花:“爸妈,这是我女朋友,林芳花,你们叫她阿花就行。”
阿花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老妈就拉着阿花去澡堂,嘴里一边念叨:“女孩子可千万不能冻着了。”
老爸看了看我,我们两相视一笑,他说:“你也去洗洗吧,别受凉了。”我拿着衣服出去,刚才那一刻是我和老爸这么多年来相处最放松自然的瞬间,我无比享受。
洗完澡后,老妈又重新涮了几个菜,我们围着桌子坐下。工棚里热气弥漫,温暖如春。我和阿花站起来敬酒:“老爸老妈,以后我们就要赖在你们这了。”
老爸第一次同我喝酒,不一会儿,我和他都满脸通红。他作为堂堂一家之主,对我和阿花的事终于有话要说:“阿花,看得出来你是挺机灵一小姑娘,你跟赵连生在一起我们不反对。但是现在,一来呢,你们还小,二来呢,我们家出了点事你应该也知道,现在结婚的话呢会委屈了你的。过两年,过两年等叔叔攒了钱,给你两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好不好。”
阿花不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也对结婚没什么想法,只要跟我在一起就行了,她在我父母面前变得很乖巧:“叔叔,我不急,听你们的。”
那天晚上,我们分床睡。我和老爸,老妈和阿花。老爸很早就上床去睡了,我爬上床,生怕吵醒他。快二十岁的我第一次跟他睡一张床,当我贴着他身体的时候,听着他均匀呼吸声的时候,我感到既紧张又踏实。但这都不妨碍一个很美好的事实正在展开: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
第二天,我和阿花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阳光强势地射到屋里,我可以发现,老爸起早在房间里造了一个木制的隔板,中间开了一个小门。小门的里面布置了一张小床,崭新清香的印着太阳花的被单,我们带来的东西整齐地放在一个木架上。这算是我和阿花的房间。
我跟老妈说:“我不能在你们这白吃白喝,下午我也要出工。”
老妈露出慰藉的笑容:“不用,你待在妈妈身边就行了。”
可我坚持要去。木工的活是有门槛的,我不会,而且我也没有打算干这个,所以老爸让我去了瓦工组。瓦工组下午的工作是铺好小区大门前行道树周围的砖块,共有十个人,全是叔叔阿姨,个个面目黧黑,浑身灰尘。他们见了我,也没有多奇怪,听说工地上比我小的人有很多个。很快,班长叫我用小推车去大门口拉沙子,然后搅拌泥浆。
虽然天空中出着太阳,但是只要手一伸出来,就会感到冰冷袭骨。看见旁边有人只穿一件衬衫在挥汗,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小推车像是冰做的,手刚搭上去就像被削铁如泥的利刃割了一下,只有细微的痛感没有伤口。车的轮子很轴,我推的时候总是往我使力的方向偏了一大截,吓得旁边门卫大爷养的狗直冲我叫。班长是个胖子,一脸横肉一身蛮力,跑到我跟前,大声呵斥我:“年纪轻轻的怎么一个小推车都推不动,没吃饭啊!这样推,这样拉,懂吗?”他在说话的同时,双手摆弄着小推车,这动作就像是在翻炒锅里的菜。我不禁笑了笑,胖子说:“学会了吗,还笑,拿去!”
对于胖子班长的亲身示范指导,我完全没有学会,每次小车偏的时候我就立马跨几个大步跑到相反的方向,把它拉正。装满沙子的时候,车子变得更笨重了,我要整个人都被甩到相反的方向才能控制住它。卸沙时,我双手猛地一放,整个小车往前倾,差点把我翻得脱离地面。刚拉了一趟,我已全身湿透,我仿佛可以看见身上的汗蒸发到空气中变成白霜。拉到第三趟的时候,阿花和老妈带着热茶过来看我。她们看见穿着衬衣满头大汗的我,赶紧叫我坐下来,阿花给我擦汗,老妈给我穿衣服。
老妈心疼的说:“小生,你别干了,有我跟你爸呢,跟阿花回去歇着吧。”
怎么可能不干。我已经成年了,要是在读书,我还有理由躲在温室。一切都是自己选的,没有办法回头。我就跟老妈说:“没关系,不累,你不是说我瘦巴巴的嘛,我现在正好趁机练肌肉呢!”
肌肉应该会增加,只是过程太艰苦。我当天晚上倒头就睡的后果是,第二天早上,没有阿花的援手,我自己根本起不来。我可以准确的感知身上每块肌肉的位置、大小,因为,它们都在发酸、变胀。这种情况,在连续干了两天之后,终于以毒攻毒地有所缓解。每次老妈给我洗衣服的水,跟我白天搅拌的泥浆没有什么分别。
气温渐渐降低,呵气成霜,冰冻三尺。工地上的瓦工班组已经不能施工了,天气太冷,混凝土都冻住了,拌不起来。老爸他们所在的木工班组还在继续作业,多干一天,就多一天的钱。因此,我和阿花就彻底闲下来了,我两说好要负责洗衣服和做饭。可不用上班的我们,每天都睡到自然醒,然后享用下班回来的老妈做的可口温热的饭菜。
寒冷与汗水。我的小推车岁月只持续了两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