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阿呆自从云上楼昏迷后,得华太医的悉心调治,前日即便苏醒,身子虽然虚弱,神志却十分清楚。老韩一连两天都去看他,纵无安生的《残语》手语居中翻译,两人整天相对无言,倒也混了个脸熟。
花灵蝶有先见之明,特别安排了这辆蓬车,并要求韩秋色保护阿呆,往那阿呆口中的老人居处一探。“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万不能大张旗鼓。无双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多,却没有像韩大侠这样久历江湖、又身怀高明武功的异人,可堪托付。”
花灵蝶晨间秘密前往客舍,对着他盈盈下拜。
“韩大侠若不答应,妾身……真不知道靠谁了。”
韩秋色对阿呆的来历甚感兴趣,本想爽快接下来,灵光一闪,笑道:“无双城中卧虎藏龙,怎会没有高手?承大总管看得起,我也没什么好推辞,但阳顶天那厮不是好相与的,只我一人,恐怕应付不来。大总管若不介意,我想请贵城侍卫安大人随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花灵蝶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安生一项机密任务,让他带魔剑往擎天山,将剑与剑魔遗言一并面呈魏忠贤。此去险阻重重,云上楼之事传入江湖后,普天下已无分敌我之别,邪派固然有染指魔剑的可能,江南正道大派里也不乏觊觎者,这一路只分想要魔剑、以及想守魔剑的两方,是以孤身一人对抗正邪两道的不归路……如此,韩大侠还想与他同行么?”
韩秋色陡然省觉:“剑魔遗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与前日云上楼的消息稍加联想,小安的重要性呼之欲出,万一各大门派齐齐上山讨人,非是花灵蝶说不交就能不交的。她放小安下山看似行险,实是藏叶于林的妙着;小虾小鱼一起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运气啦!”
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鼓掌笑道:“那好!反正去擎天山还是去那老人处,起码前头十几里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个伴儿。事不宜迟,这便出发啦。”
花灵蝶垂头敛目,浓睫数瞬,剥葱似的纤白玉指轻抚扶手,忽然展颜一笑。
“韩大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边便即折回,百兵堂与镇东将军关系密切,若阳顶天吩咐下去,放眼江南境内水路两道,不免寸步难行。”
韩秋色何等精明,问言一凛:“不妙,阳顶天三日前离山,百兵堂与将军府关系密切,自己接获消息,说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时,放着这暗渡陈仓之计。若无十足的准备,此际谁也摸不出无双城。”起身笑道:“大总管的吩咐,我记下啦。有件事,还要麻烦大总管帮忙。”
“韩大侠请说。”
“请大总管安排一只支援兵,驻扎在赤水附近,以防不时之需。”
花灵蝶笑道:“韩大侠所想,与妾身不谋而合,这点只管放心。”
韩秋色大笑起身,正要推门而出,忽然停步。“大总管有没想过,我也可能对魔剑下手?江南各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剑,这下通通在我手里啦!大总管若是稍一走眼,这个跟斗也栽得不轻。”
花灵蝶扶案扭腰,转过一张妩媚娇颜,笑如春花嫣然。
“韩大侠若是要剑要人,安生根本回不了无双城。从自己网罟中纵走,却要从他人刀斧下取回,世上哪有这样的猎者?”
……
蓬车在羊肠小径上“喀啦、喀啦”地颠簸着。阿呆换下女装,倚在车内一角,安静地从车尾飘扬的布帘缝间,眺望着逐渐拉远的景色。安生拆下车底的活板,取出一只近三尺、宽约尺余的乌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宽大的皮制带扣斜背上背。
这木匣正是花灵蝶用以贮放名琴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贮,却是受各方觊觎的魔剑。
车座下除了琴盒,还有安生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刀。老胡的配剑当歌毁于魔剑的无形剑气,花灵蝶特别从库中挑选一双甲字号房的甲字级对剑相赠,出发前一并藏入暗格中。
韩秋色精擅追踪术,脑海中自有一幅庞大缜密、巨细靡遗的路观图,蓬车在山间不住转换道路,始终没有遭遇到百兵堂人马盘查。安生与他隔着吊帘,天南地北随意乱聊;老韩却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记忆地图,一下子又讲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呆始终扭头远望,反应冷淡,这一路轻松闲话,倒颇有几分郊游踏青的惬意。走着走着,不觉过了晌午。韩秋色“吁”的一声,在一处林子边停下来骡车,指着“翻过这个山头,那厢便是阿呆说的镇子的地界,向东再行一刻便入镇区,向北是鬼头岭;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往西走,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赤水。无双城镇咱们的东南边,也就是右后方……”
他口里一边说着,一边以树枝在湿软的泥地上勾画,眨眼便在轮辙边绘出一幅具体而微的地形分布图,四周城镇、山河林岩等无一缺漏,看得安生乍舌不下。韩秋色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来呢,阿呆?老爷子隐居之处,你还记不记得在哪里?”
阿呆读他唇形,苍白的脸上浑无表情,想了一项,才指向北边的山形。
韩秋色笑道:“嗯,原来是在鬼头岭。”敛起笑容,对二人正色道:“从这里开始,咱们就算入了险地。阳顶天何许人也?云上楼一搅,这厮决计不会善罢干休。若阿呆所言为真,额…阿傻,我只是假设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昆仑奴既能寻到了他,阳顶天肯定也知道老爷子的隐居处,只消在四周设下埋伏,三种愿望一次满足,方便得很。”
“三种愿望?”
安生皱起眉头。
“杀阿呆灭口,杀你泄恨,另外我老觉得他看我不顺眼,要能给我一刀,想必阳老师会很愉快。”
“他又怎能确定,我们三个一定会来?”
老韩哈哈大笑。
“要查天残一案,阿呆是世间唯一的一张活地图,而你是无双城的新保镖,老子又是一脸的好管闲事……除非轩辕独不想跟镇东将军府出这口气,摸清楚他阳顶天的底细,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里堵到咱们三条衰鬼,洗好脑袋等着阳老师的实力。”
商议妥当,老韩伸脚抹去地图,三人一齐驱车上路。
他将剑安置在手边,安生佩刀在腰,连阿呆都分到一柄锐利短匕,以防镇东将军府的伏兵突然袭击。驱车循猎人入山的小径爬上鬼头岭,行出里许,车架无法再进,老韩将骡子系上一株老树,辕……等俱未解下,以备不时之需。
其时方入早春,积雪已融,满山的林树正抽新芽,树顶兀自光秃一片,落叶却还未完全腐烂,和着湿软的黑泥,整座山头焦褐中透着些许深黝土色,犹如一只敛羽低伏的猫头鹰,午后的阳光正炽,面光处尚不觉得如何,遮光遮日的林道间却隐有一丝刺骨的湿冷,仿佛凛冬回眸,于此间还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着湿泥腐叶,沿着兽径转入一处小山坳,抬见半山腰间突出一块平坦的岩台,上有三两栋茅顶草舍,远望不见人影走动,淤泥涂垩的夯土墙斑驳得十分厉害,似乎整个冬天都乏人照拂。
“就是这里?”
老韩嘴唇翕动,却未发出声音。
阿呆点了点头,身子突然一阵颤抖,面色惨白。
安生抓住他的手臂,直觉触手寒冷,阿傻恍然不觉,怔怔望着那几间茅草房子。
韩秋色示意二人躲好,提着双剑,施展轻功掠上岩台。安生拉着阿呆躲在山坳转角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岩台上铜件光闪,老韩踏在岩畔挥舞双剑,示意二人上前。
“我这里处处都看过了。妈的!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老高笑骂:“真是怪了,难道阳顶天是谦谦君子,得了教训便躲回家反省去了,从此绝了报仇的念头?”
茅草屋后便是悬崖,远眺能见入山的那条羊肠小径,其下林冠光秃一片,当真是一览无遗,的确没藏什么伏兵。安生耸肩道:“兴许还是没找到这里吧?若无阿呆引路,我们恐怕也找不到。”
居间的大屋虽然是茅顶土墙,却无左右二厢,是个具体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另有两栋小屋:一栋是谷仓的模样,其中堆置着猎具杂物,另一栋更小的茅舍却经人打扫整理,摆着简单的床褥几垫,床上还有几件发霉的衣服。
阿呆梦游似的走进屋里,静静坐上床榻,裹着白布的尖细指头摸上旧衣,止不住地发颤着;一连几次,始终无法把衣衫拈起。
安生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却被老韩挽住。
“这一关,他始终要靠自己过。”老韩摇了摇头,面色凝肃:“过不了,一辈子就会困在血色的梦魇里,每夜都会从恶梦中惊醒,有时一闭眼便能瞧见。那些东西,你想忘也忘不了,随着时间过去反而越见清晰,又或者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其实并没有;指不定哪一天,它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你一口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