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到傍晚,昨日还好好的村子已是残垣伴着碎尸,军队过境扫荡了两三次,多难才在一处废弃房屋中寻到了浑身带血的彭浩然。
浑身无力,经脉受损,眼看是被废了武功。
彭浩然身边,躺着死不瞑目的猛郎君,猛郎君身上,掌印,木签,竟然还有数不胜数的牙印!
彭浩然看见多难来此,也不求救,强撑着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村子里走去。
待到太阳落山,彭浩然在村里再未见到任何关于钟衣的事物,内心也慢慢归于平静。
可这村子,还是鸡犬未留。
这些时日受多难日夜熏陶,在之前战斗中都保持着能不杀就不杀的原则,攻村也是以劝降为主,今日闻了这么多血腥味,竟有些反胃作呕的感觉。
彭浩然回到军队驻扎地见军医正救治着李戮,在这也待不住,便无意识地在驻扎地乱逛,这才走到了多难的营帐。
“今日这里血流成河,枉死之人不知几何。你若有心改正,自有救赎可能。可这里枉死之人,又如何救赎才好?唉。”
彭浩然看见了多难自己坐在帐营里,看着他为屠村之事填的小词,又听见多难的这番话,心底也不是滋味,晃了晃脑袋,却也没把心思晃干净,只盘腿坐在地上,勾着头不住地嘀咕着。
多难也坐了下来,听见彭浩然正小声嘀咕自己今日填的词,也小声附和起来。
二人便这样念了一阵,彭浩然猛然顿住,抬头看着多难说道:“大和尚,我如何救赎?”
多难待念完了一遍词后,也抬起头回道:“止住心中杀念,杀能阻人反抗,困也可以。”
一句话说完,多难右手突然拍在彭浩然的身上,出手虽快,却不带气力。
彭浩然正疑惑着,多难手指先动了,指尖轻点,彭浩然竟随之不住晃动起来。
这彭浩然虽被废了武功,但从小修习,体力比之常人只强不弱,可在多难的几根手指之下,竟丝毫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
控制不住,彭浩然也不再反抗,任由多难带着自己旋转,转得直欲作呕,却也不出言求饶。
“大和尚,若是你早杀了我,今日便不会有这屠村之事了。”彭浩然说着话,竟还闭上了眼,似是要死在多难手中一般。
多难看了看彭浩然,停住了手指动作,那手在彭浩然肩上拍了拍。
“杀了你,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你。改变了你,你便能和我一同,改变千千万万个你。不杀,才是正道。”
彭浩然闭着眼笑了起来,说道:“大和尚,你倒真是个妙人。”
多难却双手合十勾了勾头,说道:“你虽经脉受损,难修武艺,但我的功夫,重修经脉只是小事,你可想学?”
彭浩然睁开眼看着多难,说道:“你不是只教我行善的吗?现在还要教我功夫,你就真觉得我能成个善人?”
多难淡然地说道:“只能望你心存善念,莫辜负了我罢。”
那手已然拿开,彭浩然却不见动作,只是勾头看着自己。
身上干涸的鲜血,竟被刚才的旋转之力撇得干干净净。
“你真的要教我功夫吗?多难和尚。”
多难也不答话,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屋门口,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直过了盏茶时分,多难才轻轻地开了口,声音细微难辨,彭浩然强打精神,也听不太真切。
彭浩然实在听不真切,只得出声说道:“大和尚,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多难也不转过身子,只是对着天边残月说道:“走吧,你的姑娘也该醒了。”
彭浩然一愣,问道:“你看过她了?她伤得……”
多难叹了口气,说道:“她本就只是一箭之伤,这军中医者众多,哪会有大碍。你为此愤而屠村,实是不该。”
彭浩然本以为李戮伤重,此时听闻李戮伤势没想象得那么恶劣,情绪便没那么低落了,忙站起身子,想要对多难解释下自己屠村不止是因为李戮受伤,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出话来,只是告辞而去。
多难见彭浩然离去时因李戮伤轻而显露出高兴的样子,又念及今日被屠杀殆尽的村民,叹了口气,也不站起身,就这样坐着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自己今日填的小词。
人世叹薄凉。
行善无妨,慈悲难耐却流亡。
苦作此间留宿客,兀自虚张。
人道早无常。
为恶难当,无杀无气更无伤。
明日贫僧成冢土,何以归乡。
“行善无妨,为恶难当,明日贫僧成冢土,何以归乡。何以归乡?”
“我欲传慈悲,先传《慈悲决》,是对是错?”
被屠尽的村子废墟中,一处倒塌的房梁下,慢慢走出一具傀儡。
这傀儡没有脑袋,只有一块粗木棍一般的身子,下身是两条螳螂一般的腿,只有两只手臂,和人的胳臂无异,傀儡手里还握着一张弓。
这傀儡探出身子,握了握手中的长弓,便一跳一跳地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