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幔里传出几声哗然,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说话音,又过了片刻,夏侯霸出来了,解下了自己的佩剑,双手奉与徐庶:“徐先生,你的剑落在了城中,请暂以我剑相佩吧。”
徐庶向夏侯霸道谢,不急不缓地将剑系在腰间,剑柄斜下。
夏侯霸又尴尬地指着帐幔门口,由武卫守备,挂满佩剑的木架道:“但规矩就是规矩,徐先生入内前,还是得先解剑才行。”
徐庶颔首,对自己在曹操心中的分量,有了计较:若曹孟德当真想重用徐庶,就会特许他带剑而入,如今不过是给了他最基本的面子,果然是可有可无的心态呢。
徐庶知道这就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大“礼遇”了,也不再强求,来到帐幔门口,将才挂上片刻的剑又解下挂了上去,在武卫看来,这简直就是多此一举啊。
而徐庶呢?又不禁回想起在新野、樊城时,自己是可以随时随地佩剑面见主公刘备的……唉。
那都是昨日之事了,徐庶现在,得向前看,他在入帐幔前整理自己的着装,心中暗暗想:“曹操虽解我儒士剑,但我,还有一剑!”
是剑,名曰“轻侠剑”,侠以武犯禁,他们佩戴的剑不被士人所认同,以为是“私剑”,但这剑,也是锋利能夺人性命的!
曾经的徐庶,那时候他还叫徐福,可是在闹市仗义杀人,为师报仇而的轻侠少年。后来他折节向学,将自己的“轻侠剑”深藏了起来,不轻易示人,轻侠徐福慢慢变成了儒士徐庶。
他褪去昔日冲动豪气,性格变得温润如玉,也编织了许多道德条框将自己限制起来,直到遭逢大败、被迫北降,又遭到这些明里暗里的折辱,多年来恪守的信条早已支离破碎。
或许,是时候重新拾起旧剑,将它重新擦拭磨砺了。
徐庶深吸一口气,步入帐幔,却见里边空间不小,左右站满了曹操的战将、谋臣、掾属。众人看向徐庶的目光各异,有人对他充满好奇,有人则满目鄙夷。
而典军校尉夏侯渊的神色尤其严肃,大概是徐庶非要闹腾着要剑,让他失了面子,还叫曹丞相久等了罢。
众人多半无剑,但夏侯渊曹仁等人却能堂而皇之的荷甲仗剑,单从有无佩剑,就能看出哪些人更受曹操信任重用。
徐庶也看到了帐幔深处的曹操,他正斜坐在一张胡床上,手捋长髯,饶有兴致地打量徐庶的容貌举止。
徐庶遂小步趋行,来到距曹操十步之外的位置,举起双袖,面色矜持庄重,朝曹孟德行了跪拜大礼。
“罪人颍川徐福,见过丞相!”
……
“徐福?”夏侯渊闻言一愣,斥道:“徐元直,汝名不是徐庶么?”
徐庶解释道:“敢告于校尉,我本名徐福,后来离乡避难后,才更名为庶,如今来投丞相,若蒙宽宥不杀,或能北返故土,故当还用本名。”
这一番话,显得徐庶一副确实真心归附的模样,让曹操颇为满意。
曹操一直视刘备为人杰,对付这个老对手一般得亲自上才放心。所以建安六年时,前脚刚打完官渡,曹操就先调头亲征汝南,将在这边折腾了许久的刘备击得大败,狼狈奔逃荆州。
自此之后,曹操也以为刘备不足为虑了,岂料才过了一年,他正趁袁绍病死之际出征河北,却惊闻刘备为刘表前锋,已经打到宛城以北的叶县,距离许都只有区区百里了!
曹操只得命令夏侯惇、于禁这两员大将南下抵御,夏侯惇在谯沛元从里地位无人能比,而于禁更是异姓将军之首,想来对付刘备新破之军应该没什么问题。岂料二将在追击刘备时,竟在博望坡被玄德以寡敌众打了個埋伏,幸亏有后军李典部接应及时,否则后果不敢设想。
这件事迫使曹操暂时放弃猛攻河北,又将注意力放回南线半载。他一直奇怪刘备是如何迅速恢复实力,并能做出谋袭许都、博望反杀这种高水平军略的。事后才听说,有位叫徐庶的颍川流士投靠刘备,成了其谋主,这次北袭,正是徐庶的手笔。
从那时起,曹操便有了收服徐庶的念头,但相比于得到徐庶的辅佐,曹操显然更想让刘备失去他。
更何况,如今曹操麾下已有战将千员,谋臣数百,想得到他起用的郡国士人更从许昌排到邺城。加上携大胜之威,不可能对一个败后才来投降的士人太过优待,那会让幕府中的掾属臣僚们作何感想?
但徐庶今日对于佩剑的一点抗争,倒是让曹操对他多了半分兴趣。
于是曹操发话道:“狐死必首丘,元直有心归乡,甚善,只可惜,来何迟,来何迟也!”
“南阳人刘廙(yi),与你同为司马德操弟子,他于数年前绕道扬州北投,如今已是我仓曹吏,在后军督粮。”
曹操掰着手指头数道:“你在荆州的好友,汝南孟公威,听说汝南已平,便立刻返回故土;还有颍川石广元,也在我南征时北诣。此二人都被我授予一县百里之职。”
说到这,曹操才露出了笑:“但不论是谁,拜见我后,都盛赞元直乃高明之士,己不如也。”
谈笑间,又话音一转:“但,你当初为何非得屈身而事刘备呢?”
徐庶正色答道:“丞相,福年少时遭逢中国大乱,携母逃难,流落荆州江湖之间,偶至新野,得玄德礼遇,遂与其交厚。”
<bB/> “又见玄德屈身下士,恭己待人,福当时年轻,只以为此公是英雄之选,故才为之谋划。虽有小功于玄德,却也有大过于丞相,故今日前来请罪……”说完徐庶再拜。
曹操抚髯颔首道:“昔日各为其主,你何罪之有?”
他叹息:“其实不单是你,我当年与玄德相交,也为其所惑。”
说到这,曹操摆摆手,不想再提那些陈年旧事了,只指着徐庶,望向帐幔中众文武道:“元直曾误入尘泥之中,幸得脱身未晚,如今北来,不如先入我丞相府为吏。至于当任何职?诸君中多有其颍川乡党故人,可尽情建言!”
“丞相,臣以为不妥!”
话音刚落,帐幔左侧,便立刻有一人站出来。却见他四旬上下年纪,颔下短须,身着绛袍,腰佩长剑,头戴一顶双鹖尾武冠,此刻正横眉斜视徐庶。
“徐元直少时杀人犯禁,被缚击鼓示众于市,又弃名逃逸,此为无行;大后协助逆贼刘备,与朝廷对抗,此为无智;丞相将天兵南征,他不能为主筹划,以至于弃樊城、走当阳、败长坂,此为无谋;既已败绩,不能从刘备而终,只身北返乞降,此为无忠。”
“此等无行、无智、无谋、无忠之徒,怎配选入丞相幕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