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琅不答话。
“要不要跟师父师伯……”嘉宁半句话没说完,便见得绮琅忽地将手中薄薄的脆竹纸揉成一团,反手从窗外抛了出去。“宁,记得跟谁也别说。”
“……好。”
那被抛到窗外去的竹纸信,正巧被令狐子琴接个正着。夜色深沉,看着清卿喝了药,便想悄悄来探一眼大弟子的伤势。
想到绮琅和南家新来的公子这几天轮流守着,或许也该让两个年轻人休息一阵。
心下思绪许多,不经意将那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来看——
“蔓毒”二字顷刻映入眼帘。
鬼神使差地,子琴拢起衣袖,将竹纸信重新揉成一团,向山顶处清卿的小屋走去。沿路古榕老根丛生,快到得顶,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声沙沙远处,隐隐有歌声传出:
“苦长云之无向,叹萤火以辜踪。我心随水去,临雨奏箫来……”
子琴悄悄推开门:“昨夜可好梦?”
正闭眼奏琴,清卿听得师父声音,连忙站起,羞涩一笑。
偏头一瞬,不知为何,那笑容竟与子琴记忆中的子书重合在一起。当初子书一抹鼻涕眼泪,头也不回跟着莫先生下山当晚,便是子琴第一次听到山脚隐隐的《醉桥》:
“苦长云之无向,叹萤火以辜踪。”
当天没人听得到山下陶埙之声的呼唤。
奈何子琴琴术练得扎实,听音灵敏已极,不仅将全段曲谱从头到尾记了下来,还忍着埙声无歇地响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师妹。
如今清卿的眼神,与子书总有六七分相似。余下的三四不同,只有在清卿凝神吹箫之时方能有所察觉。子琴不由问道:“后来可再见过莫先生?”
清卿摇头。
子琴心中明白几分,于琴前坐立,清卿便后撤一步坐在师父身后。嘈嘈切切的琴声重新想起,清卿一下子将注意力尽皆集中于师父白皙的指尖——自己虽从未完整听闻此曲,却心下明白,这是期待已久的《雁落平沙》。
远隔湘江,怅秋容枫叶红;烟水蒙蒙,一天潇洒西风。
清卿伴随着琴声曲调,轻声哼唱。许久,琴声陡转,声色淡淡缓慢而弱。子琴便挪开右手,由清卿的指尖一齐立在琴弦上。行奏之间,子琴观察清卿运指,只觉比寻常琴曲少了些冲撞气息。
指法简素而淡雅,别有一番思考在其中。
想到此处,令狐掌门不禁轻轻一声叹气。清卿正留心曲间,忽地听到,连忙张开五指止住了琴弦:“师父,弟子是不是哪里弹错了?”
子琴回过神,低头向弟子笑笑:“没有。指法曲律之类,本无定数,前世后人免不得代代修改。如今你听琴能有自己的想法,便是很好。”
清卿低下头,抿抿嘴:“古今隐士,大多庙堂忧民,江湖忧君,有治则进,无道则隐——此等鸿雁远志,便是《平沙落雁》曲中所言。”听到此处,子琴心下已是暗暗赞许。却不动声色,待清卿接着说下去。
“若说平沙得以落雁,便无异于终南得以归隐,最终成了史笔之下的‘充隐’。”
充隐?眉头一皱,子琴摇头缓缓道:“若如此说,世间山林野客,便没有了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之人?”
“也非……”似乎停下来思考一刻,清卿这才重新开口:“就像师父告诉弟子的那样,立榕山人,唯奉十二字——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子琴心下一惊,仿佛琴弦“嗡”地一响。
“弟子记着谱中曾讲,东山立榕归隐的日子,偏偏是天下大治,朝堂繁盛的时候;而若是当真到了山人出关之刻,才逢天下大乱,水深火热……师父,这便是‘充隐’与‘归隐’之别。”说罢,清卿抬起眼,心扑通扑通跳着看向师父。
闻言,子琴眼神倏地温和下来,甚至一丝忧伤涌现。像是一直被自己藏在心底那句话,被毫无防备地猜道:
“待灵灯重新亮起,东山之人才会归来。”
眼见师父神色恍惚,清卿正暗自不解,忽地瞟见师父袖间,有熟悉的竹纸反射出昏黄光泽。子琴抬起手,揉揉清卿脑袋:“清卿,上一个与你想法相似的人……”
言未尽,抬手拂袖,青袍袖间的薄薄皱纸掉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