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初十年,夜屏山上。令狐子棋撕掉外层精致的锦封,拿出一张薄薄的木樨小笺来。其上印着几行精致的簪花小楷:
自弟离山自立门户以来,吾四人未见,已十多年矣。直至子书亡故,兄方警醒于自己上负师长嘱托,下散兄弟远久。愿弟谅琴为兄失职之过,回立榕共于先辈灵前叩首。且灵灯节不祭甚久,若弟愿回山几日……
子棋看到这里,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纸片“哗啦”一声,在空中划过一声脆响,落到火炉中熊熊燃烧起来。绮雪把热好的新茶放到子棋手边:“师父在因为什么生气?”
子棋闭着眼:“不是生气,是无话可说。”
“师父真要回立榕山去?”
“当然。灵灯节多年不祭,哪里像是做后辈的样子。”
绮雪点点头:“弟子这就去回信。”
“不必。”子棋一抬手,“我们自己回就是了,还要别人远迎不成?”
“……是。”
“所谓江湖,汇聚奇人异事,变幻天地无常。自人类拥有七窍神志以来,便体悟日月恩赐,在世间寻找着自己的生存之道。
渐渐地,一部分人发觉自己能够与身边的某项能力融为一体,从而总结出自己独一无二的、对抗世界挑战的法则。这样的能力,被一辈一辈的子孙后代传承到后来,就演化成了今天人们口中的‘术’。”
午后阳光和煦。山崖上,子琴一袭青衣坐在树影斑驳中,左手抚七弦琴,右手迎风抬起,温和一笑:“清卿,可要开始了!”
清卿点点头,闭上眼睛。她将要踏入的方位,便是子书书术的结晶,起源于东晋书法家王羲之所作的《笔阵图》。此刻子琴以琴声作阵,用《笔阵图》的七个方位将清卿环绕在中央。
仿若一个沉睡的幽灵游荡在梦乡一般,清卿脚步轻捷,如柔风向着子琴飘荡过去。霎时间,清卿已经被子琴用琴声构筑起来的阵法所包围。似是看出清卿犹疑不决,子琴便从右手上滚落出一串三连音来:
“宫、徵、羽!”
清卿瞬间跃起,带过一招“陆犀断象”,便向东南角“撇”位奔去。冲到近前,清卿并不急着打位,而是木箫递出,一俯身躲过了子琴上方而来的一句“旋律”,索性擦着地往前一钩,只需再向前一探便可将“撇”位移到近前。子琴眯起眼笑了笑,右手仍是落下,却着重地抹过了两个音:
“宫、角!”
顺着琴声指引,清卿就地打滚,面向西南角站起,箫横身前,探索着下一个由音律铸成的方位。若说子琴旋律里所藏着的隐招,磕磕然实如崩,隐隐然实有形。究竟是“点”位,还是“横”位?
此时,千万缕高低错伏的旋律已如海浪般向清卿涌来。清卿紧闭着眼睛,任凭一句又一句音律冲着双耳奔来。突然,清卿侧身让过琴身上暗袭的隐招,单脚点地,上半身冲成一个绝难以保持平衡的角度,以“千里阵云”之势,持箫在胸前猛地一划,把“横”阵“轰隆隆”地推了开去。
好似突然停滞的暴风雨,只剩下嗡嗡的余音在山间回响。
一片老叶被震落在清卿箫头。清卿缓缓落地,老叶如安坐泰山绝顶一般纹丝不动,甚至不愿加入风过树林时沙沙的合唱。比之于十年前第一次踏入声阵时五脏六腑都在眩晕的水平,如今的清卿已然能够推拉声阵,双耳更是多了一份灵敏、心中也多了一丝沉静。
虽是推开了“横”阵,清卿仍是觉得脑中虫鸣声不断,想必是刚才决断太迟,没能把声阵完全推离身边的缘故。于是双掌合箫立于胸前,立定脚步,待山间清气洗净脑中杂念,轻呵一声:“破!”紧接一招“高峰坠石”,用箫身将四周空气猛地震裂开来。
“啊呀!”
伴随着清卿凌空劈斩的声音,不远处传来一声笑盈盈的轻斥:“你注定是尝不到我的木樨糕!”
觉得脑中平静下来,清卿这才睁开眼,转过身去。不出所料,果然是绮琅师姊挎着竹篮,朱唇微启,踏着天仙似的步伐,带着一身木樨花香走来:“诺,你自己劈成两半的花糕,自己吃喽!”
清卿眼前一亮,渴盼的小手眼见就要拿过花糕,花糕却又被绮琅缩了回去:“你刚练功来着,手上全是土。把嘴张开——”清卿听话地仰起头,张开嘴。一阵阴影在头顶飘过,嘴里便塞满了夏天的味道。清卿被好大一块花糕噎得说不出话,只好含含糊糊地向师父行个礼:“今日还请师父指点。”
子琴收起琴,也走来拿过一块糕吃着。少顷,问绮琅道:“灵灯节的祭礼准备得怎么样?”
“回掌门,山上一切都已布置好,两份请柬也由衡申师兄和绮川师姊送下山去了。”
灵灯节是立榕山第一任令狐水尘掌门立下的规矩。
日子定在每年四月初七,意为夏天万物生长、百草繁茂,借此机会叩谢天地生灵对晚辈后代智慧的给予,从而使令狐后人各有自己独特的术法来安身立命。到后来,为促进各门下弟子相互勉励,灵灯节便又成了比试术法的擂台。由于立榕山中,只有成人之后分了堂的弟子才可独自出山游历,于是每一年都有年纪稍小的弟子奋起争先,或是承袭前人高艺,为立榕山的分堂记簿中再添新术法。
清卿第一次离开与子琴所居的山崖,来到半山腰,登时就被织锦堂中精致繁复的锦缎看花了眼。绮琅拿起一块淡青色的绸子披在清卿肩上:“你喜欢干枝梅呢,还是象牙果?”
“我……”清卿红了脸,“师姊决定就是。”
“那就凭我心情吧。诺,你去农植堂把绮川师姊备好的蛮草搬到药理堂,再与衡申师兄拿上布置名录到访尘居挂在门口,太阳照到第四竹节之前回来找我拿绣好的外袍给掌门送到山崖顶上去……”说完这么大一连串,绮琅又叮嘱一句,“子棋师叔和子画师姑这几天就要到了,若是迎了上去,不可无理不可多话不可张望不可……”绮琅不等自己话音落下,突然揽住身旁清卿的腰,猛地靠在墙上。
清卿听得空气中似是有什么爆裂开来,便见一根长剑从屋外穿窗而过,“铮”地刺入墙中。那剑深刺入墙一尺有余,唯剑柄留在外面“嗡嗡”地震了几声,才安静下来。窗外一男子高声叫道:“师叔这般乱闯,如何像是灵灯节祭祖的样子?”
绮琅和清卿慌忙奔出堂去。看见衡申手中已无长剑,只是持着一根短短的匕首。衡申的对面是另一男子颀长而立,两指夹着一枚黑色棋子。男子仰头长笑,冰冷的寒气掠过衡申脸上:“好。昔日算是得意弟子,今日也叛变到他人门下!”风声夹着低斥,一枚黑色棋子直直冲着衡申的天灵盖打了上去。
清卿眼见棋子来势极快,旁人想拦根本来不及,于是索性铆足了力气,将木箫脱手一掷。不料这男子竟功力十分了得,箫棋相撞的一瞬,木箫根本打不掉空中之子。眼见疾风卷起,衡申却丝毫没有躲闪的迹象。所幸木箫终究是将棋子打偏了微微一毫,众目瑟瑟之下,那黑棋蹭着衡申的太阳穴偏飞而过。
见木箫被棋子打得偏向了地下,未等绮琅反应过来,清卿便已蹿向场中。就在五指即将够到木箫的一瞬,清卿只觉得身后一阵大力将自己凌空提起,另一只大手突然伸出,把近在咫尺的木箫抢了去。
一回头,果然是方才发棋伤衡申的那人。清卿见男子身穿与立榕山青袍形制相同的灰袍,便确定自己认出他来,大声呼喊道:“师父救命啊!子棋师叔为老不尊倚老卖老欺负晚辈弟子啦——”
子棋一听,险些笑出了声。转念想到这弟子的叫骂若真是传到子琴耳朵里,只怕太难收场。于是从袖中漏出两枚棋子,不等落地,便用足尖点向衡申、绮琅二人。二人谁也不料这般突袭,只好匆忙回身躲避。待转过身来,眼前早已没了子棋和清卿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