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恒舟返回巡抚衙门,径自去见刘大人,却在走道遇上宋师爷。
“恒舟兄,刘大人与人议事,吩咐不得打扰。咱们到偏厅去谈。”两人到得偏厅,郑恒舟将锦衣卫阻扰办案之事说了。
两人参详片刻,不得要领,只有先等巡抚大人出来再做打算。
郑恒舟干了壶茶,心浮气躁,总觉坐立难安,便请师爷代为覆命,又要出门查案。便在此时,有衙役进来通报,说衙门口有人来找总捕头。
郑恒舟跟了出来,一见门外之人,喜出望外,摊开双臂迎了上去。
“小师弟!”郑恒舟展颜欢笑。“五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
“大师兄爱开玩笑,五年前我都二十啦,哪里还能再长?”门外之人笑道。
点苍小师弟姓毛名笃信,一身青衣布袍,作书生文士打扮,相貌白白净净,满脸祥和之气,若非背上背把长剑,实在不像武林中人。
郑恒舟不涉江湖,不过平日好与丐帮帮众结交,江湖闲事倒也略知一二。
毛笃信年轻气盛、急功好义,下山出道至今虽只四年,却已在江湖上闯出响亮名号,人称“书生剑”。二师弟柳干真虽为点苍掌门,却因修习劲苍诀而晚了两年下山,是以毛笃信成名还在柳干真之前。
二十年前,点苍派上代掌门柳成风突然绝迹江湖,其后十余年间,武林中再也无人提起点苍,不少人都认定柳成风早已身亡,点苍派就此灭了。
直到六年前,郑恒舟告别师父,下山游历,世人方知点苍绝技尚有传人。
然而郑恒舟下山不到一年便即投身公门,武林中人都说他贪图功名,自甘朝廷鹰犬,耻于与其为伍,不屑提起此人。是以他武功虽强,江湖上却默默无闻。至于他为何要进衙门当差,武林人士不明缘由,他自己师门中人却都心知肚明。
郑恒舟牵着毛笃信来到衙门对面的保来楼,上楼点了一桌酒菜,说要为小师弟接风。
毛笃信道:“大师兄,我这次是为了办事路过保定府,一会儿就得赶走。只是想我人都到了保定,不来拜会大师兄可不行。师兄,这五年可想煞小弟了。”
郑恒舟道:“我也一直心系师门,只是一来公务繁忙,抽不出空回去;二来之前惹了师父生气,我也没脸回去。师父他老人家可好?”
“师父功力深厚,百病不侵,身体自然是好的。这几年我跟二师兄行走江湖,四下寻访名医灵药,想给师父治脚,不过没有头绪。”
毛笃信叹了口气,又道:“其实师父也知道大师兄当年投身公门都是为了二师兄。当年之事,师父气早消了。大师兄几时有空,还是回山拜见师父他老人家吧?”
郑恒舟点了点头,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轻叹说道:“师父半身不遂二十年,说要治好,谈何容易。”
这时跑堂的过来上酒菜。郑恒舟夹块红烧肉放到师弟碗里,说道:“听说你这几年行侠仗义,着实做了不少好事。丐帮之人谈起书生剑毛笃信,那都是竖起大拇指夸赞的!”
毛笃信微微低头,脸红笑道:“大师兄快别说笑。别人胡夸也就罢了,在大师兄面前,我这点微末道行又算得了什么?”
郑恒舟摇头:“武功高低尚在其次,最重要还是看你功夫用在什么地方。你行侠仗义,名声自然响亮。不然,大家怎么不来称赞我?再说,我有五年不闻恩师教诲,武功早已停滞不前,说不定你功夫已然强过我了。”
毛笃信大摇其头:“大师兄取笑了。你跟二师兄天赋异禀,练一年胜过我练十年。要想在武学上强过大师兄,我还是等下辈子吧!”
师兄弟二人吃饭喝酒,信口闲聊,都觉许久不曾如此痛快。郑恒舟心里高兴,只想与师弟大醉一场,无奈午后还要当差,不便多饮。
毛笃信也没多喝,只是跟着师兄浅尝。两人吃了碗饭,干了杯酒,郑恒舟问道:“师弟这几年闯荡江湖,有什么特别痛快的事情说来听听?”
“我有太多事情想要说给师兄知道。”毛笃信笑道,随即压低声音,凑向前去。“只不知大师兄身在公门,方不方便听这种事?”
郑恒舟神色一凛,左右张望,低声问道:“你动了官府的人?”
毛笃信点头。郑恒舟又问:“锦衣卫?”
毛笃信摇头:“东厂阉人。”
郑恒舟一摊手:“我们保定巡抚衙门,管不到他们东厂之事。快说快说,我可爱听了。”
“那是三年多前的事情。”毛笃信微微一笑,小声道:“当时我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急于一展身手,什么闲事都想管。那一日来到武昌府天成客栈,听见隔桌有人说道,湖广布政司眼红当地大户钱山岳家的祖坟风水宝地,意欲据为己有。钱山岳说什么也不肯惊动先人,出让祖地。湖广布政司威胁利诱不成,于是找来矿监税使狼狈为奸,联手侵占民地,假说钱家祖坟下有矿脉,当即勒令开挖。钱山岳为保祖坟,四下疏通,几乎散尽家产,结果还是让官府强行征地。钱山岳气不过,找人写了状书,想上顺天府告状。湖广布政司便以挖不到矿为由,诬赖钱山岳吞没矿产。不但抄了他仅存的家产,还将人打入大牢......”
郑恒舟见他说得气愤,心下暗想:“矿监税使贪赃枉法、欺压百姓,自万历年间便是如此。小师弟少见多怪了。”
毛笃信继续言道:“我听了气不过,当晚便去找那矿监,打算一剑杀了。想不到那太监好大派头,出入都有东厂番子守护。我一直跟了他七天七夜,终于逮到机会,趁他孤身一人时动手行刺。想那李天豪于东厂位居要职,功夫果然了得。我跟他过了五十来招......”
“且慢。”郑恒舟道。“你是说东厂首领太监,李天豪,李公公?”
毛笃信点头:“大师兄识得此人?”
郑恒舟摇头:“听说过。传言李天豪蒙提督东厂传授培元神功,武艺高强,内力深厚,实乃东厂第一流人物。三年前在武汉一带奉旨督矿,突然之间下落不明。公门里私下揣测,都说是他得罪提督东厂,让魏忠贤亲手除却。想那培元神功阴狠毒辣,可谓当世奇功之最,除了魏忠贤亲自出手,又有谁治得了身怀此功之人?原来李天豪竟然是你给动手除掉的?”
毛笃信轻叹:“当年年少无知,一切蒙着头干。早知道那矿监这么大来头,只怕我立刻撒手不管。也该算我命大,李天豪不会培元神功。想来是东厂夸大传言,要人以为首领太监个个武艺高强、手段毒辣,以图办事方便。我事后想来,深感侥幸。万一李天豪真会培元神功,只怕我才刚下山就死于非命。”
“这么说也有道理。东厂擅以恐怖服人,如此散布谣言,让人一看到东厂太监,心下先行怯了。我本就以为培元神功威力惊人,魏忠贤城府深沉,不可能传授给这么多太监......”
郑恒舟说着微微蹙眉:“你肯定他不会培元神功?”
毛笃信点头道:“我与他比拼掌力,并未察觉师父所说的阴寒征兆。”
郑恒舟沉吟片刻,说道:“那就是了。当年下山之前,师父多番告诫,叫我们万万不可与东厂太监动手,就是不想我们遇上培元神功。想不到你一下山,立刻把师父的话抛到脑后了。”
毛笃信面有愧色。“大师兄教训得是。无奈当年年少气盛,行事鲁莽,遇上这等不平之事,说什么也要出手。如今想来,我能在江湖上活到今日,委实不可思议。尽管李天豪不会培元神功,武功依然高强。我虽然侥幸得胜,却也受了极严重的内伤。若不是刚好遇上丐帮朋友相助,救我回去疗伤,只怕......”说着摇头叹息,干了一杯。
“经一事,长一智。也好让你知道不要招惹东厂。”郑恒舟道。
一看毛笃信神情奇特,似笑非笑,叹道:“你后来还去招惹他们?”
毛笃信点头:“见到欺压百姓之事,我自然非管不可。不过大师兄尽可放心,这几年我学乖了,等闲不与太监动手,寻常东厂番子也非我敌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魏忠贤是咱们点苍派的大仇人,咱们一昧避祸,不与东厂交手,如何探其虚实?”
郑恒舟语重心长:“傻师弟,魏忠贤乃天下百姓的大仇人,可是多年以来,又有谁能动得了他?咱们点苍派势孤力单,万一让东厂盯上,随时都有灭派之祸。”
“师兄教训得是。”毛笃信惶恐道。“小弟应付东厂格外谨慎,不曾留下蛛丝马迹。东厂番子绝不至疑心到本派之上。”
郑恒舟哼地一声:“只怕你格外谨慎,只是不想让师父疑心到你头上吧?”
他向来喜欢这个师弟,十分清楚他的为人。
此刻见他笑而不答,心知他是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