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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天意如刀

现世天骄众,或为家,或为国,或为名,或为道,各有所求。唯独王长吉只做一件事――寻找白骨。

从枫林城走出来,从现世走到幽冥,从幽冥寻到此隙,一路都在追寻白骨的痕迹。

姜望的天人法相在幽冥大世界降临,杀幽梦真神,收阴山鬼叟,成为白骨神宫之新主,证得【幽冥天】,几乎是占据了昔日白骨的核心地盘。他在白骨王座上如神般端坐,也时时都会想――

若我为白骨,我有何求?我将何往?

天意不测,他心难知。

要找到白骨降世的本尊,几无可能!

哪怕确认已经转生现世。哪怕从白骨神宫里得到的诸多情报,能够框定一个大概的时间段。那仍然是无尽之海,无底之渊。

现世茫茫,每一个瞬间都有海量人口出生和死亡。

降生的时间哪怕只有一息之差,也谬以万里。

虽已知白骨降生,但其人生于具体的哪时哪刻,又在何处何地,究竟是男是女,是贤是愚?

其人之谋局,是计十年,百年,还是千年呢?

一念之不同,就有无穷多变化。

白骨可以是天之骄子,也可以泯然众人,他可以书读百家,以求万载,也未尝不能面朝黄土,先体悟一轮人生。

结成白骨道胎已是超脱级的手笔,为自己重启了无数种可能。

姜望常于幽冥世界观现世,在白骨神宫眺时空,想着自己是否能在某一刻,和白骨的视线重叠,恰好看到白骨曾经注视的那个落点,从而与之相见。

但现世如此广袤,人似长河之沙不可数,亦如遥夜之星或明灭。

终究是,寻不得。

但在漫长的追索中,他们也发现一件事情――

白骨尊神几乎舍弃了在幽冥的一切,尊名、白骨神宫、白骨众……在幽冥世界里漫长的积累,几乎都留在幽冥。

唯独一件,随的消失而消失。

那就是【黄泉】。

幽冥世界尽死水,唯有九泉藏活意。

此九泉者,曰:酆泉、衙泉、黄泉、寒泉、阴泉、幽泉、下泉、苦泉、溟泉。

它们是此方大世界的至宝,在某种程度上什至是幽冥的标志。

抛开它们对一方大世界的意义来说,其本身也不输于现世的洞天宝具。如那仙宫、净土一般,可称类洞天之宝。

诸强不免引弓张箭而逐之,如逐鹿在原野,获猎各归家。

在漫长的时间里,九泉频易其主。那宝泉活水,不知沾染多少神血,有几多怀恨!

但也有几口幽冥宝泉,始终未易其鼎,不容他者沾染,譬如黄泉,就始终由白骨尊神所执掌,从来是的禁脔。

甚至说,【黄泉】是的成道根本!

在白骨道的传教过程里,信徒都要时时敬颂“黄泉”之名。

曾经身为白骨道子的王长吉,和一度被误认为白骨道子的姜望,都不知听过多少回“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后来他们一明一暗,几乎扫尽现世白骨信徒,使人间不闻此声。

但凡有一些信仰黄泉的小教小派,他们也都顺手就剿了。

却又在多年之后,来寻这颂词中的【黄泉】!

王长吉尤其相信,【黄泉】消失,是被白骨尊神带走。

他从有意识起就被白骨所注视,他也注视白骨。他深知以白骨尊神俯瞰众生的至高无上的姿态,求的是“尽善尽美”,而不是“得过且过”――

正因为如此,白骨尊神才会放弃幽冥世界的伪超脱,冒着陨落的风险进军现世。也正是因为如此,不会放弃黄泉,毕竟那代表曾经所拥有的超越绝巅的力量。

会冒险留下【黄泉】来,以期在迈出真正超脱的那一步时,证得更完满更强大的自我!

王长吉比姜望先抵达白骨神宫,在细致的检索之后,只留下一封给同行者的信。

自此以后,不断地往返于幽冥和现世之间。

除了无尽的时空罅隙,这里什么都没有。极偶然爆发的时空灾害,都能算得上风景。

所见者,茫茫也。所历者,空空。

唯一的线索是他对白骨尊神的熟悉,唯一的支持是天人法相在坐镇并掌控白骨神宫的过程里,不断丰富也不断向他传递的认知。

完全是大海捞针,世外苦旅。

他就每天每夜地行走在两世之间的无尽时空里,没有生活,没有经历,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就这样翻检过一个又一个一无所有的时空罅隙……

最终找到了黄泉。

无尽日与夜,说来只是一句。

但所求也只是为此。

找到黄泉不等于找到白骨,贸然触动黄泉,更是打草惊蛇。他就这样垂竿在岸边,等待白骨尊神的降世身,泛起黄泉涟漪的那一天。

在这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姜望也如信而来,以劫无空境,静藏在此。

他们都藏身敛意,默默等待,等这一滴不知从何而归的黄泉水,予白骨降世身以相应的反馈。

一旦那反馈的联系发生,他们就顷刻顺着这联系杀入现世,寻其踪而定其迹,杀其身而灭其魂,永湮其道!

……

人……是什么?

天意……怎么描绘?

哗哗哗地翻书声。

温汀兰快步走在书楼里,走来走去,不停地翻书。发如乱草,双眼通红。

向来注重仪表,连簪花都要每瓣都完整且美好的她,这时凌乱得不成样子。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那是一种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强烈的求知的渴望。

人类终其一生,都是好奇的俘虏。所有的跋涉,都是为了满足心中的疑问。

她这样的温婉女子,大家闺秀,也不能免俗。

先贤为求一字之理,卧冰十载而知寒。

她把自己关在温家引以为豪的书楼里,穷搜典藏!

这座书楼,是温家几代人的积累,很多市面上见不到的古籍,都在这里存有,所谓“诗书传家,治经治学”。

平日里温汀兰也总来看书,但总是轻拿轻放,不舍得留一页褶皱。

但是为什么?

哗哗哗……

密集的书页翻出了幻影,无数的文字在眼前飞舞。

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哗哗哗……

脑海里乱糟糟的,仿佛千军万马在混战!

譬如鸿蒙未开,一切都搅成一团。

“小姐……”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意地提醒:“叔爷舅爷他们都已经到了。”

“别吵……”温汀兰呢喃。

她头也不抬地翻著书。

《人文典》,《十经注》,《古义今寻》……一部部经典,阐述着著作者对世界真相的认知。

到底是为什么?

为何现世的主宰,现世人族之道胎,会被现世所恶?

“今日是晏家下聘的日子……”侍女柔声在门外:“小姐,您得出来梳洗――”

“不要吵,不要吵……”温汀兰尖声嗬斥起来:“不要吵!!!”

楼里楼外,都安静了。

只有翻书声,继续哗哗地响。

……

临淄城太高大。

已经离它很远了,还被它的阴影所覆盖。

人的影子,马的影子,城的影子。

或许走一辈子,也走不出心中的临淄。

郑商鸣骑着高头大马,另一只手也拽着缰绳,牵着载鲍小伯爷的那一匹。

太阳往另一个方向落,高大城墙的阴影,则被无限地拉长,始终笼罩在两人身上。

他们往前走,临淄城的阴影在后面追。

郑商鸣回过头去,看那高墙长影,仿佛一片浓烈的夜。

“我小时候,总自己跟自己玩儿。”

他在缓缓移动的马背上,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我父亲一直在巡检府工作,那会官职还很低,但已经很忙碌。我母亲在术院做研究,嗯,一些比较基础的术法研究,但格外繁琐。他们都挺忙的。”

“有一年我过生日,那会我还不太听话,总希望能得到一点关注。我特意找了个地方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我想看我父母着急的样子。”

郑商鸣眨了眨眼睛:“但是他们都没发现我不见了。”

“我父亲以为我母亲带着我,我母亲以为我在父亲那里。又或许他们都不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后来我啊,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自己从那个小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往家里走。那一晚好黑啊,特别特别黑。我还记得有一只麻雀站在屋檐上,一直看着我走,我想它是不是也找不到它的家。”

郑商鸣咧着嘴笑:“我小时候就是那种公子哥儿们常说的‘崽工狗‘。”

他对鲍玄镜解释:“他们这些生下来就可以当官袭爵的人,把那种勤勤恳恳往前爬,一辈子看得到头的小官小吏,称为‘工狗‘,‘工狗‘的孩子,就是‘崽工狗‘。后来我也成为公子哥儿啦,我告诉自己,我要独立奋斗,我跟那些只会靠家世的人不一样,我一定要证明我自己――”

“后来,我证明了自己果然不行。”

他嘿嘿地笑出声音来:“在我父亲的帮助下,我成为了北衙都尉。”

鲍玄镜安稳地坐在马背上,听这位北衙都尉,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真的很莫名其妙,谁在乎你的人生?

郑商鸣却看到了这孩子的认真,在这份沉默里,感到自己被倾听。

他舒缓了语气:“我想跟你说什么呢?玄镜。”

“我并不是想教你一点什么。要教你的人有很多,能教你的人也有很多,有时候你学不过来。”

“只是我感到你不太快乐。”

“我跟你分享我的心情。我的人生。”

“就这么简单。”他说。

鲍玄镜愣了一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

“我感到你不快乐。”

他的确很厌烦那些跟他讲大道理的人。

一个个加起来都没有活够他的零头,连天人之隔都跨不过去,更别说绝巅,永恒,却总是要来告诉他,他应该走什么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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