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奔对钱宁之词不置可否,扯起另一话题:“我知道给几次荣王通风报信的人是你。”
“咣当”一声,钱宁惊得站了起来,凳子倒了也不顾,结结巴巴道:“大……大人……如……如何晓得……”
“咱们吃的不就是这碗饭么。”百里奔抖了抖眉毛,那道蜿蜒曲折的伤疤宛若活了过来,神态狰狞。
“百里大人可是要将卑职交予丁帅?”钱宁也光棍起来,扶起凳子一屁股坐实。
百里奔略带嘉许的点了点头,“不忘旧主也好,两头下注也罢,你的心思我懒得猜,丁寿如今是泥菩萨过江,你若还想有个下场,就帮我做一件事……”
************锦衣卫,内堂书房。
粉壁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沿窗的一排书橱上堆满公文书函,书橱对面墙上悬着一把镶金嵌玉的奢华绣春刀。
锦衣卫指挥使石文义正坐在书案后唉声叹气,他的心情比之钱宁还要糟糕,亲历了早朝那声势骇人的伏阙请愿,文官们此次之坚定团结,是石指挥使所没预料到的。
相比锦衣卫的小鱼小虾,石文义更是左右为难,他清楚刘瑾等人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不认为皇帝真的会把他们杀了,最多敲打一番,暂时失势,可他这个锦衣卫掌事算是当到头了,眼红这个位置的人不要太多。
有心改换门庭吧,人家未必肯收不说,万一哪天刘瑾重新得势,岂能放过他去,麻杆打狼两头怕,便是石指挥的矛盾心理。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大胆。”石文义恼火喝道,现在下人越来越没规矩了。
“石大人,您的官威就收收吧。”百里奔迈步进屋,不客气道。
“百里奔,你要干什么?”石文义有些不祥的预感。
“交出殿廷卫士的兵符。”百里奔直奔主题。
“什么?”石文义以为自己听错了,妄自调动殿廷卫士,这小子想干嘛。
“陛下有旨,命锦衣卫诛杀刘瑾一党。”
石文义在如此大事上并不糊涂,“荒谬,若有圣意自会传旨于本官,你算什么东西!”
“你拿是不拿?”百里奔不做解释,冷冰冰道。
话不投机,石文义双掌在桌案上一推,紫檀雕花书案直向百里奔飞去,随即身子一扭,跃至墙边,欲待抽出墙上悬挂的绣春刀。
刀刚刚抽出一半,冰冷的镔铁判官笔已经贴上了他的脸庞。
“百里奔,你想造反?”石文义又惊又怕。
百里奔摇摇头,淡漠道:“兵符。”
“你要想清楚,犯上作乱是诛九族的……哎呀!”石文义话未说完,便觉胸口一痛,判官笔入胸半寸。
“兵符。”百里奔声音犹如数九寒冰,不带一丝感情。
************红日西沉,玉兔东升。
皇城内东厂,正堂上人声嘈杂。
刘瑾高居上座,淡淡地看着与他同列八虎的几人。
“怎么办?怎么办?”马永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动,一刻也停不下来。
“老马,你且坐下,晃得我眼晕。”谷大用也是愁云惨淡,被马永成扰得心烦意乱。
“此时你还有心坐下?!”马永成近乎嚎叫,比比划划道:“刀都架到脖子上啦!”
魏彬嘴中碎碎念着,“冤枉啊,我们做什么了,不就是尽心伺候万岁爷么,招谁惹谁啦……”
张永虽也双眉紧攒,面上好在还算镇静。
罗祥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端着一盘艾窝窝,吃得津津有味。
年岁最大的高凤用手帕捂住嘴,不住低声咳嗽。
丘聚三角眼中精光四射,从一人脸上到另一人脸上来回扫动,冷笑不已。
“诸位也不必忧心,”张永宽慰道:“乾清宫那边传来消息,万岁爷让王岳李荣一日三次往返内阁,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刘瑾却皱眉道:“万岁爷还没用膳?”
张永轻轻摇头。
“不守臣礼,逼迫君上,真真该死。”刘瑾一捶身侧几案,恨声道。
抬头瞥见廊下张头张脑的丁寿,刘瑾不满道:“寿哥儿,别鬼鬼祟祟的,有什么事?”
“督公,石大人说有要事相告,十万火急,他那无暇分身,请我去一趟。”
丁寿老老实实地回禀道。
刘瑾眼珠转了一转,点头道:“锦衣卫那里不能出岔子,去吧,小心些。”
丁寿应声退出,与乾清宫小太监张锐错身而过。
张锐附在张永身边一阵耳语,张永欣慰点头,摆手让张锐退下。
“诸位,内阁口风松动,咱们的命保住了。”张永对众人道。
“那就好,那就好。”魏彬神色活泛起来,“万岁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哪怕发落南京,也不失做一富家翁。”
几人纷纷应和称是,柳无三悄无声息出现在帷幕之后,递给了刘瑾一张纸条,刘瑾展开一看便塞入袖中。
正在几人弹冠相庆之际,刘瑾忽道:“咱家刚得到消息,内阁与王岳矫旨调兵,准备今夜将咱们几个——”
刘瑾话没说完,只是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张永霍地起身,不可置信道:“难不成他们想造反么?!”
谷大用与丘聚相视而惊,也为这个消息所震撼。
“万岁爷啊,奴婢冤枉……”魏彬嗷地一声,伏案大哭。
突然一阵剧烈咳嗽声,高凤哑着嗓子苦笑道:“没想到咱家也会被人惦记上,早知如此结果,何必熬到这把年纪,真是何苦来哉……”
马永成胸口火起,语带怨恚道:“高公公,您老也在司礼监当差,这么大事情您一点消息也没得到,一把岁数活到哪儿去了!”
张永顿时不满,“老马,高公公平日并不到司礼监理事,再说他也在八虎之列,王岳等人岂能不防着他,高老是宫中前辈,你懂些规矩!”
马永成被呵斥地无处发泄,转脸见罗祥还自吃个不停,火上顶门,一把将点心打掉,“吃吃吃,就他妈知道吃,着急吃断头饭啊!”
罗祥动作停住,圆脸上神情诡异,以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马永成,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舔厚厚的嘴唇。
马永成被罗祥的吊诡眼神瞅得发憷,突然想起宫中关于这家伙的传言,吓得心中发毛,连退了几步,颤声道:“你要作甚?”
“好啦。”主位上的刘瑾突然出言。
罗祥神情转瞬回复正常,俯身捡起被打落的艾窝窝,轻轻吹了吹沾上的浮灰,一口扔进了嘴里。
马永成方才缓过神来,长吁一口气,暗骂声见鬼,随即求助地看向刘瑾,“刘公公,你给拿个主意啊!”
刘瑾从容自若地冷笑道:“你我的头颅,今日尚架住颈上,有口能言,有舌能辩,何必如此慌张?”
谷大用上前几步,急切问道:“督公已有定计。”
刘瑾微微一笑,才待开言,忽听身后有人道:“督公,请用茶。”
“小川,怎地你做这些粗使活计?”刘瑾看着捧着茶盘恭敬伫立的白少川,有些纳闷。
“属下见督公这几日劳形伤神,心甚不忍,恰库中还存着四铛头由辽东带回的上好人参,便为您老煎了这碗参茶。”白少川笑吟吟地将茶递了过去。
“你有心了。”刘瑾接过茶盏,揭盖轻轻吹了吹,便要饮下。
茶未及唇,忽然高凤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近乎要咳出血来。
刘瑾蹙眉,走近关切道:“您老也要爱惜些身子,且用茶压压。”
白少川一直紧紧盯着茶盏,闻言袖中双手倏地握紧。
高凤用手帕轻轻擦着唇角,看了看刘瑾手中的参茶,再饱含深意地望了望他身后的白少川,微微摇头,道:“这花费了小川一番心思,老家伙若是夺人之美,怕那孩子会埋怨死咱家的……”
“高公公说笑。”白少川低首道。
刘瑾哈哈一笑,“您老想得总是太多。”就手将参茶一饮而尽。
************锦衣卫衙门。
静谧夜色下,丁寿沿着曲折回廊走向后堂。
“石大人找我什么事?”丁寿对着引路的钱宁问道。
“卑职也不清楚,似乎是说锦衣卫有人勾结内阁与司礼监。”钱宁小心回道,“故命小的请大人过来商量,详情待会会面便知。”
转眼间,二人到了后堂院落。
“石大人吩咐过,您到了便可自入书房,卑职在外守候。”钱宁躬身虚引。
丁寿点头,昂然而入。
“石大人?”
房间内陈设如常,只是石文义背对而坐。
丁寿皱眉,上前道:“石大人唤丁某何事?”
“石大人?你怎么了!”丁寿失声惊呼。
石文义瘫坐在高背官帽椅上,一张刀条脸已走了形,一双浑浊的眼珠瞪得老大,胸前一个血洞已然干涸,显已死去多时。
丁寿足尖一点,蹿出房去,钱宁已不见踪影,只得张口高呼:“快来人!”
杂乱脚步声响,百里奔带着张彪等亲信,夹杂着钱宁出现在院中。
“丁大人,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百里奔沉声喝道。
“石指挥使遇刺,快带人缉凶。”
百里奔左右看看,疑惑道:“缉凶?凶手不就在这儿么。”
“谁?”丁寿左顾右看。
“锦衣卫指挥丁寿谋害本卫掌印指挥使石文义,人证俱在。”副千户张彪喝道。
“你要栽赃我?”丁寿顿时恍然。
“这不正是丁大人的拿手把戏么,诏狱里的车霆最是明白不过呀。”钱宁奸笑道。
“钱宁,你小子真是涨了本事。”丁寿一摊手,“来吧,过来拿人呀。”
“临危不惧,丁大人果真有几分锦衣卫官佐的气度风范。”百里奔拱手抱拳:“在下佩服。”
“危险?”丁寿不屑一笑,“百里奔,你若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二爷丁字倒着写。”
百里奔颔首,“丁大人武艺高强,某家甘拜下风,所幸,在下并未打算与你交手。”
身后张彪忽然大声呼喝,只听一阵甲叶摩擦声,从院落各处涌出大队甲兵,俱是身材高大,步履刚健,外罩长身鱼鳞甲,手持御林军刀。
一声唿哨,甲兵瞬间列成重阵,将一干人等团团围住,“哗”地一声,长刀顿地,整齐划一,如墙而立。
丁寿四顾,“殿廷卫士!百里奔,你要如何?”
百里奔一指丁寿,“刘瑾丁寿等人结党作乱,本官奉旨诛贼,杀!!!”
************御马监,烛火幽幽。
张忠笼手在袖,面色阴沉,呆呆地望着屋外。
原本空旷的院内,密密麻麻满是精兵,俱都长刀大镞,衣甲鲜明,月光之下,宛若冰雪。
************都督府内堂,灯火通明。
廊庑檐下密布的带刀官们手扶腰刀,盔明甲亮,凝神伫立。
堂内,红光满面的英国公张懋与一位高高瘦瘦的老者陪同兵部尚书许进,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四海居,雅间。
范亨悠闲自得地品着川地佳酿“文君醪”。
“美酒易倾尽,好诗难卒酬”。这蜀中美酒喝到如今算是品出些滋味了,待白少川一得手,各方势力一同动手,东缉事厂,终究还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范公公盘算着执掌东厂后的算计,心中得意,不觉已有些醺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