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这个人了,毕竟从前她只是众多围绕着他转的小女生之一,对他予取予求。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大概就是她特别可怜。
长得瘦瘦小小,衣裳永远皱皱巴巴,说话的样子唯唯诺诺,一看就没什么底气。
脸上还长着皮癣,总是习惯性的低着头躲避大人的视线,夹在一群白白嫩嫩的小孩子之间,谢朝露像极了一只上不得台面的丑小鸭。
他自是绝对不屑与这样天生阴郁自卑的孩子一起为伍的,所以两人同窗数年,话都没说过两句,直到四年级那次调换座位。他坐到了她前面,搬过去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她脸上露出窃喜且不可置信的表情。
切,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这只丑小鸭,心中暗暗嘲弄道,即便座位相邻也不代表你是我的朋友。
然而就有那么一天,他前天晚上打游戏睡得太晚,忘了带铅笔盒,不得已只好回头向她借文具。他借了之后便忘了还,毕竟谁也不会把一支圆珠笔或涂改液当回事。那时全班同学都以能跟他说话为荣,甚至还经常主动送他礼物、跟他分享零食。他就像是古代中原的皇帝,心安理得的接受着来自番邦小国的供奉。
谁知她却与众不同,每天都会问他那支涂改液在哪里,可不可以还给她?
他根本没有贪图她文具的意思,只是男孩子忘性大,每天答应的好好的回家却又忘了,直到第二天再次被她提醒。
这样没有营养的对话大概重复持续了一周,他被问得恼羞成怒,便不耐烦地大声斥道,“每天问每天问,烦不烦?好像谁要抹下你那支涂改液似的。”
她在他的呵斥下脸色通红,神情讷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我只有这一支涂改液……可不可以请你尽快还给我?”
姿态低得有些可怜,阳翰笙这才猛然察觉自己好像校园恶霸一样,欺负弱小的同学。他拉不下脸开口道歉,却回身在记事本上写下“还谢朝露涂改液”几个字。
那以后,他想跟她说话却又觉得这么做很掉价儿,所以就故意每天丢三落四,然后顺理成章的向她借文具。毕竟只是借文具而已哦,可不是他这位中原皇帝主动接近边陲小镇的乞儿姑娘!
这样每天说话之后,他才发现她身上经常有莫名其妙的伤痕出现,有的时候是脖子,有的时候是手臂,有的时候甚至是在脸上。他觉得奇怪,没看到她经常摔跤啊,怎么身上老是有淤青?
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毕竟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这世上会有那么狠心的家长。
时光流逝,直到六年级他们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他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一无所知。在奥数竞赛上获得一等奖的他早已内定好全市最有名的初中重点班,对于即将到来的小升初考试毫无压力,每天放学后不是踢球就是打游戏,开心快活的不得了。
某天他在踢球时被敌队后卫一个拦截,直接后脑勺着地摔倒在地上,当下便人事不知,被一帮同学和老师手忙脚乱的送去了医院。
醒来时,发现爸妈都在他身前愁眉苦脸,自己的脑袋则隐隐作痛。爸妈说他的后脑勺缝了好几针,需要在医院静养几天。他对此也无所谓的很,只要求他们必须把自己的电脑带来医院。
哪知快出院的前一天,他却在医生查房时听到他熟悉的名字。
“现在怎么这么多小孩子头破血流?这边儿的后脑勺缝针、隔壁那边儿的额头缝针。”
“有的孩子是自己摔的,有的孩子则……咳,造孽啊!”
“怎么了?”
“我跟你说,那个叫谢朝露的孩子是被她爸爸打成那样的,据说送进来的时候都小便失禁了呢。”
“不会吧?那爸爸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啊……”
阳翰笙听到这里便连忙下床跑到隔壁病房,果然看见谢朝露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额上缠了层层纱布,却还隐隐有血迹渗出。
那对他来说,是极其震撼的一幕,直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他仿佛是偷偷出宫的释迦摩尼,第一次见证了生老病死。
一瞬间,关于她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她的畏畏缩缩,她的唯唯诺诺,还有她的战战兢兢。
原来这些都不是天生的。
她并不比他天生阴郁自卑,她只是被恶劣的生长环境影响了。
他自小聪慧,早已学过南橘北枳的典故,说的是南方之甘橘一旦移植淮河之北就会变成苦枳,但在那一日之前他的理解始终只是停留在字面上而已。
大概男孩子都是具有英雄情结的,他固然知道自己无法拯救她于水火之间,却在那一刻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对她好一点。
小学毕业的时候,全班同学纷纷交换纪念册。在别的纪念册里都只是写了“祝好,勿念”这一句话的他却特意在她的纪念册上留下了自己家的地址,并叮嘱她上初中之后也一定要写信给他。即便再后来随父母移民加州,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她这个小可怜,时常担心她是否还在遭受虐待。
谁知一晃眼,他们都已长大成人,而她也不再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