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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红袖添香

下午,睡过午觉的元休走进书房,就觉得眼前一亮,刘娥已经在书桌前磨墨了。

见元休进来,刘娥忙跟着如芝行了礼,就见元休冲她一笑道:“咦,你来了。”

刘娥虽然在这王府觉得规矩太重,不免惴惴,见了元休这一笑,忽然间就忘了规矩,也笑道:“我来了好几日了,早上整理的时候,你都不在呢。”

如芝怕她没规矩惹着了主子,正想提醒,却见雷允恭朝她使眼色,顿时就不说话了。元休还在问刘娥住得如何,吃得如何,习不习惯,有什么不舒服的,刘娥一一答了。

刘娥先开头混说了一下,后来思忖过来了,不由得恭谨了几分。元休也听得出来,看了看书房内其他侍候的人,便也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元休就装模作样地说气闷,嫌书房人太多,把人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了雷允恭与刘娥。这边捧着一卷书看似在低头阅读,眼睛却在悄悄地看向刘娥。

刘娥一直低着头,将香料研成粉末,用工具将炉中香灰压平,再将香篆模板铺上,用香匙将香粉填在模板中,轻轻抹平,再拿起模板,然后在一端点着香。开始是不敢与元休目光对接,后来做得不禁有些投入,完全没有发现元休的眼光一直跟着她。

侍立在一旁的雷允恭不由咳嗽一声,见刘娥没注意,便又咳嗽道:“刘小娘子。”

刘娥忙抬头看他:“雷公公有事?”

雷允恭示意:“王爷的墨干了,你去磨个墨。”

刘娥看头了看,发现侍女们都不在房中,连忙走到元休的书桌边挽袖磨墨。

元休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读诗:“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边念,一边拿眼神去窥刘娥。

不想刘娥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筐,虽然会唱些诗词,不过是凭着小聪明硬生生背下来,只会模仿别人,于内容当真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这等借诗传情的挑逗,如同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她只觉得这王爷在念书,却是眼睛嘀溜溜乱转,全然不认真,哪晓得他的意思。

元休念了几首,却见刘娥没有回应,只得自己厚起脸皮道:“我觉得李商隐这首诗写得甚好,小娥,你觉得呢?”

刘娥只能讪笑:“听着好像很不错,可……我、奴婢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元休笑道:“哦,哪句不明白?”

刘娥直白地说:“哪句都不明白。王爷,我家里穷,没读过书,不识字。”

元休诧异起来:“哦,那,你没读过书?可我在瓦肆中听你说书,说得那么精彩,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刘娥就说:“我是向孙七叔学的,他能讲许多书呢。”

元休问她:“我听你说那么长的故事,你若不识字,如何能背下来?”

刘娥想起辛苦来,不禁道:“是啊,孙七叔就只讲一次,我拼了命去记,连饭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安,天天口中念着,才能够记下来呢。”又数着手指:“我如今一共记了三个故事,有三十六折,哪怕天天讲,我也能说上一个多月呢。”

元休笑问她:“那你还在瓦肆时,这三个故事说完了呢?该怎么办?”

刘娥不在乎地说:“那我就再去学啊,去其他瓦肆中听别人讲故事,去大相国寺听和尚讲经,在街头听人讲故事啊。”

元休想了想,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到刘娥面前:“知道这是什么书?”

刘娥看了看,指着封面上读:“太——平——”又摇头,“后面两个字不认识。”

元休诧异:“咦,你不是不识字吗?怎么识得前两个字?”

刘娥笑了:“王爷,我就算没读过书,日常招牌上字也能问人的。如今官家的年号叫‘太平兴国’,到处都有这两个字,连铜钱上都有。”

元休来了兴趣,拉着刘娥的手,走到书桌边:“那你说说,还有什么字认识?”

刘娥羞愧地摇头:“我,我不会写,我从来没拿过笔。”

元休就说:“我教你啊。”说着拿起刘娥的手,写了四个字:“这四个字叫‘太平广记’,现在认得了吗?”

刘娥顿时起起来了,指着那“记”字兴奋地说:“我想起来了,后街有个张家饼记,就是这个‘记’,那第三个字,是读‘广’?”

元休点头:“对,广,有广阔、广博之意。《太平广记》这四个字,就是太平兴国年间,广博录取历代故事记实,其中有神仙有道术,有许多精彩有趣的故事,那日你讲的白猿故事,就是来自这《太平广记》的第四百四十四卷中的《补江总白猿传》。”说到兴起,又拿了一本《九成宫醴泉铭》的字贴:“这《九成宫醴泉铭》就是故事里的白猿所生之子欧阳询所写,如今这本字贴送你,你拿着也好练字。”

刘娥敬畏地看着手中的书,不禁惊叹:“原来真的有这人啊,我还以为说书的故事都是编的。原来世上还真的有白猿成精不成?”

元休不禁捂嘴笑了几声,才同她解释道:“故事并不是真的,人确有其人,他乃是唐代的书法大家,因长得有些丑陋,这故事原是与他不和的人,编出来取笑他的。只是故事编得精彩,也就流传下去了。”

刘娥很直白地说:“有学问的人真厉害,瓦子里的姑娘们不合,只会背后编派人家是狐媚子混账东西王八糕子,可编不出这样的故事来。”又好奇地指指那本《太平广记》:“这里有多少故事啊?”

元休看她眼神就晓得:“哦,你想学?”

刘娥点头:“是啊。”学了这里的故事,她就不愁没故事讲了,不像向孙七叔学习,每天都要给他买一只肘子打半斤酒呢,可花钱了。

元休又想笑,又忍笑,道:“这套书一共有五百卷。”

刘娥大惊,五百卷,她得了这个,能挣一辈子的钱不发愁!哪怕离开桑家瓦肆,到莲花棚都尽够了。她看看这王爷,虽然脾气好,或可哄着他说一两个故事给她听,但五百个故事,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么多故事摆在眼前,叫她入宝山而空手回,又岂能甘心。

元休看她的表情就晓得她的想法,只觉得单看她的表情就能看一辈子不厌的,当下也不再哄她,只笑道:“其实只要你能够识字,就能够自己看。”又哄她,翻了一页同她说:“这里有许多精彩的故事呢。有个板桥三娘子,是开饭店的老板娘,三十多岁,她很有钱,有很多房子,店里还养了很多驴……”

刘娥一听到开饭店的老板娘,就精神抖擞起来:“那她是怎么挣到这么多钱的?”

元休神秘一笑:“有个叫赵季和的客人,一天晚上在这家投宿,半夜里睡不着,听到隔壁老板娘住的地方传来了稀里哗啦的声音,他就在门缝里偷看。这板桥三娘子呀,就拿出一副犁杖,还有一个木头牛,一个木头人,都只有六七寸大小,让他们耕种床前的地,还拿出一袋荞麦种子,让他们种下。不一会儿,这荞麦就发芽、开花、成熟了。三娘子就让木头人把荞麦收割了,磨成粉,自己用这面粉做了烧饼,第二天拿给客人吃。”

刘娥满眼羡慕地说:“还有这等好事!不用买面,也不用花钱雇人,难怪她能攒下这么多钱。”

元休哈哈大笑,刮了下她的鼻子:“第二天,别的客人都吃了烧饼,可刘季和不敢吃,急忙告辞了。不过他没有走,偷偷在外面看。结果这些客人,烧饼还没吃完,就变成了一头头嗷嗷叫的驴子。三娘子把它们都赶进了驴棚,把它们落下的财物都占为己有。”

刘娥听得眼睛越睁越大,满是惊骇:“还能这样?!原来这三娘子是个坏人,这家店原来是黑店?”说到这里,她却想起一事来,道:“我们当日逃难的时候,有一个张先生,听说他原来也是一家子人热闹得很,却是打算进京投亲,半道上也遇上一个黑店,给他们下了药,偏那日他肚子不舒服没怎么吃,半夜去茅房了。回头发现一家子都让人害了,他逃出来,在当地官府报案没人理,咬着牙要进京告御状……”

元休听得也瞪大了眼睛,反过来问他:“后来呢?他可告上御状了?”

刘娥摇了摇头,道:“后来半道上他就死了。”

元休不想竟是这样的结果,只觉得心里梗塞了一下,勉强道:“那,他可有说过那黑店在哪里?我叫人去地方上问问,若能为他们查清案子,或可……”

刘娥却摇了摇头,很直白地说:“我不记得了。一路上逃难的人,谁没有苦事难事冤屈事呢,自己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哪里会去记别人的事。”

元休拿起她的手,她年纪虽小,但手心粗糙,甚至手背手指上都有不少伤处,虽然她年少恢复得快,这段日子用着香膏油脂也消下去不少,但是那些看着细小的伤痕,想来背后都是一个个苦难的故事。

当下就问:“你当日逃难的事,可同我说说?”

刘娥有些不悦地抽回手,支吾着道:“有什么好说的,我早忘记了。”

元休却是心情激荡,他素日看到这类的事,不过是在志怪小说中,却不想居然还有亲身经历的当事人。他生于富贵长于宫闱,只道天下皆是这样的生活,哪里晓得今日听得刘娥寥寥数语,便可见那背后的无限恐怖来,不由又是愤慨,又是好奇。他自出宫开府,才刚搜集这些志怪小说来看,恨不得自己化身大侠剑客来解决人间不平事,哪里肯轻易放弃,当下就故意磨着刘娥来说。一边又道:“不能只是我给你讲故事,你也要给我讲故事才好。”

刘娥既想听他讲故事,只得又搜肠刮肚地想着一路上的事情讲来。只是她也自尊心颇强,不肯说自己狼狈之事,要么说说旁人的惨事,说到自己时那便是极聪明极能干遇难呈祥遇盗翻转的。

她自以为牛皮吹得厉害了,谁晓得元休听着她的故事,只觉得心惊胆战,她吹说自己如何厉害,但他听出了那些凶险与千钧一发的危机可怖。不想世间竟有这样的人生,不想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刘娥得意于自己的屡脱大难,他却体会出这背后的不易来。他原是少年心情,慕她容貌出色,也是贪着不曾见过的新奇有趣。但如今相处了一段时间,却不知不觉,每日里满心满眼,都是一个女子的倩影,这却是平生未曾经历过的事情。

赵元休今年十五岁,却是初尝情爱的滋味。他乃当今皇帝第三子,锦绣中生,富贵里长,除了幼年丧母这一件事略有遗憾外,平生无有不顺遂之事。旁人说帝王家君心莫测、后宫相争等事,于他身上是不存在的。皇帝最心爱的长子楚王赵元佐,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文武兼备,忠孝敏慧,在这样的兄长旁边,于父亲眼里他就是个小孩子,哪怕功课差点也顶多弹他个脑瓜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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