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陈酒哈出一口白汽,靴底踩着积雪吱吱作响,
“假如啊,我是说假如,江西道前些日子发了水涝,朝廷拨粮食去赈灾,一路上经手的官吏一半剥一半,一层削一层,结果便是饿殍千里,饥民相食;”
“假如,边军将领杀良冒功,硬是把来贸易的牧民说成是敌军,来赴宴的酋长说成是敌将。他们人头一落,将领得了奖赏升迁,原本归顺的部落却举旗反唐,枉死者便是数以千计。”
“再假如,一朝执宰,权倾朝野,却不是靠政绩靠声望,而是拉扯着女人的裙带上位,对内党同伐异,罗织罪名,对外卖官鬻爵,任人唯利。泱泱一国的中枢就拿捏在这种人的手里,又得间接贻害多少性命?”
“若论杀人害命,再多的妖魔恶鬼邪修精怪,和他们一比,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更有甚者,”
陈酒顿了顿,一抿嘴唇,
“端着祖宗的饭碗,食着万民的供奉,明明肉体凡胎,听几句恭维,见识了些风光,便把自己当成了真神,不肯低头往脚下瞅一眼,只顾一个劲朝天上看,不问苍生问鬼神。说到底,谁才是最大的祸世妖孽啊?”
“刀兄,慎言!”
前头几句话,赌徒还听得时不时点头,但越听就越不对劲,脸也越来越白,忙不迭一把攥住了陈酒肩膀,压低声音,
“我知道你嘴巴开了锋,你愿意说,我也喜欢听,但这里毕竟是皇宫……咱们这种小角色,有些话碰都不能碰。”
“是,是。”
陈酒垂下眼皮,摩挲着刀柄,
“小角色嘛。”
突然间,他心有所感,目光朝天上一抬。
一只海东青在夜幕下舒展双翼,一圈圈盘旋翱翔,雄健的翅膀拍打漫天风雪,雪越大越狂,它便越兴奋越激昂,仿佛回归了故乡辽东的广阔天地。
陈酒咧了咧嘴,取出八哥笼,笼门开合之间,断掉了雪隼身上的无形束缚。
“自个耍去吧。”
海东青激鸣一声,迎头冲入风雪夜色。
“哈哈……”
陈酒笑着收回目光,原本沉重又压抑的心情莫名轻快了些。
“刀兄,你的雕……”
“放了,”陈酒耸耸肩,“肉吃得太多,养不起咯。”
“开什么玩笑,”赌徒瞪大眼睛,“这儿是长安,又不是辽东,没了主子,活不下去……”
“但它也没回头,不是么?”陈酒笑着说,“它自己选的。”
其实不止他们俩,队伍里的异人大多都在交头接耳,脸上心上的激动之色难以压抑。如果领路的是宫中黄门,这时候自然会扭头训斥一番,教一教他们什么是宫廷礼节;但前头只有几名冷冰冰的神将猖兵,半句话都欠奉,队伍就这样来到了花萼楼前。
“肃静!”
门口的黄门太监一声高喝,“依照名次站列排位,准备登楼面圣。”
陈酒挑了挑眉,原本以为面圣之前会先收兵器,看样子却并没有这个流程。也不知是皇帝对于今夜守城功臣的特殊恩典,还是别的什么理由。
楼宇数层,一路拾阶而上。
终于,来到楼顶。
“瑞龙脑?”
熟悉的香气扑鼻而至,陈酒一时间游离了思绪。自己刚一来到这个位面时,最先面对的,也是瑞龙脑的奇香。
眼皮稍微一抬,
目光越过前头两个肩膀,越过层层帷幕、片片珠帘,投向了那袭皇袍。
皇帝高踞在龙椅之上,明亮的高吊烛台将明亮洒满肩头,轻烟从脚下香炉蒸腾而起,衬得明黄大袍更加神圣。
好似一尊……神明。